换言之,当官的大打出手固然是斯文扫地,可上至文武百官,下至百姓黔首,都吃这一套。
这确实是很有雄壮气息,又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唉,你们都是朝廷命官,像这样成何体统啊!
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伤了哪一个,朕都会痛心不已!”
基哥唉声叹气说道,脸上却隐约有得意一闪而过,又隐没不见。
安禄山这一招很成功的转移了话题,现在众人都在担忧要不要让这两位节度使当街斗殴解决恩怨,而无心再追究安禄山主使手下到长安杀人的事情了。
“圣人,人活一张脸。名誉之事,关乎生死!
安禄山污蔑我父子是乱臣贼子,此名不正,无以为人。
请圣人成全,某与安禄山之恩怨,势必要有个说法。微臣愿意与其当众搏杀,生死勿论!”
方重勇单膝跪下请战道。
这种摆擂台的玩法在唐代很常见了,不过不借助兵器盔甲,单纯肉搏的,却也不多。
“圣人,微臣也是一样!”
安禄山亦是单膝跪下说道。
“好!三日之后,朕在皇城门外的朱雀大街上摆擂台,二人上台格斗,不带兵刃不穿盔甲,务必要点到即止。
此战后,一切恩怨一笔勾销!今日案子就审到这里吧,你们二位可以回去准备了!”
基哥大手一挥,转身便离开了大理寺衙门大堂。
方重勇站起身,瞥了安禄山一眼,将手放在脖子处,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第299章 刁民害朕的安节帅
“安节帅,您可忍着点。”
张通儒一边说,一边往安禄山脸上涂抹洗药。
所谓“洗药”,便是中医里面用来消毒和清理外伤的一种外敷药,跟后来的药酒异曲同工。
安禄山虽然被打成了狗头,但回来清洗淤青伤口的时候,却能咬牙忍住一言不发,足见其忍耐力强悍,非常人可比。
清洗完脸上的淤青,张通儒又在安禄山脸上敷上乌龙角贴药,这才长舒一口气。乌龙角贴药与后来的狗皮膏药类似,一般都是搭配着洗药使用。这一组合对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
别看安禄山当时被方重勇一顿胖揍好像伤的不轻,实则这些都是皮外伤,稍稍外敷处理一下,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好你个张通儒,给本节帅出的都是些什么馊主意!”
脸上贴满了乌龙角贴的安禄山,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安节帅,卑职也是没想到那方重勇竟然敢当着圣人的面动手啊!不过最后目的还是达到了,节帅也顺利脱困了不是么?”
张通儒递给安禄山一个装满了汤药的碗,里面是用盐酒加黄药末调制的汤药,属于内服跌打药。黄药末亦是成名很久的跌打内服方子,久经考验,效果显著。
“这味道很冲,能不能不要喝?”
安禄山微微皱眉说道。
“节帅,三日之后,还要再打一场的。
现在治病要紧。”
张通儒无奈叹息道。
听到这话,安禄山接过木碗,将汤药一饮而尽。一言难尽的味道直沁心扉,当真是让人苦不堪言。
“你说得对,圣人所虑者,唯有本节帅与方家父子和睦。
待某上擂台将方重勇狠揍一顿,圣人便可以放心了。”
安禄山双拳紧握,目光阴沉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滋味谁品谁知道。
张通儒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安节帅,以卑职愚见,这擂台打完,节帅受圣人赏赐返回河北是必然。
案子的事情,圣人应该不会再提了。只不过回程路上,会不会出什么变故呢?”
张通儒的声音很低沉,让安禄山心中一颤。
“此话怎讲?”
“节帅,若是您被圣人斥责,灰溜溜回营州倒也罢了。
若是圣人将范阳节度使也交与您兼任,只怕朝中很多人都会看不惯。
到时候节帅回河北的路是不是还太平,那可就难说了。”
张通儒不动声色提醒道。
“兼任两镇?”
安禄山一愣,没跟上张通儒的思路,或者说跟不上基哥的思路,如果朝廷当真如此任命的话。
“皇甫惟明之前从军只在西北而已,人脉也在西北。
他担任范阳节度使后,并无多少军功与政绩。而节帅则是一直在往关中贩卖契丹奴隶,为朝廷输送了不少人力。
圣人一直都希望河北二镇的兵力可以密切联动,向更北的地方略地。而节帅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都是深得圣人和朝中很多大员欢心的。
圣人借此机会将幽州交托于节帅,并将皇甫惟明调到西边制衡王忠嗣,其实也是应有之意。卑职以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张通儒侃侃而谈,说出了安禄山的最大优势:他是胡人,而且在河北边镇胡人城旁部落中有号召力,满足了朝廷对河北的控制力。
自武周营州之乱开始,大唐在幽州的边防就一直处于“放血”状态。好不容易收复失地,其复杂的局势又让唐军处于“要攻攻不动,要防防不住”的状态。
到了开元中期以后,基哥利用一系列大胜余威,在幽州那边实行“以胡制胡”的策略。安禄山和他的小伙伴们,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崛起的。
安禄山的出现,只是这种大势下的一个偶然。换句话说,这些胡人城旁部落里面出现过无数的“安禄山”,但混到安禄山这个位置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由于府兵制的解体,和朝廷长期执行的河北南部地区非军事化政策,使得大唐在河北北部更加依赖胡人城旁部落士兵,以镇守边疆。
皇甫惟明既然不肯在幽州发动战争劫掠北方的契丹人,那么他被换掉也只是时间问题。
张通儒一眼就看出问题的实质:大唐不一定需要安禄山这个人,但一定离不开千千万万个类似安禄山这样的幽州胡人!
根据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驭下之术,安禄山在打完擂台后,兼任范阳节度使,乃是大概率事件。
枣子不甜,谁会卖命?
张通儒几乎是看透了基哥的心思!
再说了,方重勇年纪轻轻就是河西节度使,还参与过不少政务。现在赶着机会了,被天子敲打一番很正常。基哥要抬谁,要贬谁,在局外人看来是一目了然的。
“你是说,有人想暗害本节帅?在回程的路上?”
安禄山抱起双臂,沉默很久之后问道。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但至少在关中,节帅应该是安全的。不管是谁,也不能在关中对节帅动手,打脸天子。”
张通儒沉声说道。
“那我要怎么办呢?”
安禄山顿时慌了,他的亲卫被方有德扣押在河阳城了,身边没几个能打的。
“先让神策军护卫节帅去河阳,想来无论是谁,也不敢在神策军护卫节帅的时候动手。
到了河阳以后,我们再玩一出金蝉脱壳!”
张通儒不动声色建议道。
“是说,方有德可能会杀我?”
听完张通儒的一番描述,安禄山也回过味来了。
“节帅,您与方有德之子在长安打擂台,摆明了跟方家父子势不两立。
方有德想杀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张通儒苦笑道,他可不敢把那些朝廷大员想得太大度。
“那还不如悄悄出长安,从河东回河北,轻车简从。”
安禄山压低声音说道。
“不可!若是没有亲兵护卫,杀节帅只需要派遣几个刺客即可!
那时候,能杀节帅的就不止是方有德了!走河阳看似危险,实则是最安全的办法。
方有德想调动神策军杀节帅,下面的人也未必会听他的啊!”
张通儒一听安禄山想出幺蛾子,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劝说道。
“不至于不至于,若是少了我,圣人想要的平衡也就被打破了。
方氏父子哪怕恨我入骨,也不会杀我的。
倒是要防着有人借着杀我嫁祸方有德,来个一石二鸟!”
安禄山眯着眼睛摆了摆手,并不认为方有德杀了自己,能得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大家都是在演戏而已,兔子死光了,猎犬也就没有存在必要了。
世上真有那么傻的人么?
“但愿如此吧。”
张通儒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这样,你派人去河阳调兵,然后去蒲坂屯扎,接应本节帅。到时候,我们还是走河东!安顿好兵马以后,你去一趟太原城,跟河东节度使安思顺说一声,让他们帮忙提供一些军粮与辎重。
本节帅到时候悄悄从蒲坂出关中,与你们会合,再一起回营州。”
安禄山小眼珠滴溜溜转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方有德可以不让那五百河北兵入关中,但是他没办法不让那些兵马过王屋山去河东屯扎。因为那边是安思顺的地盘,不是方有德的,那些河北兵的补给问题,只需要安禄山派人跟安思顺打个招呼就能解决了。
安思顺与安禄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安思顺的父亲安波注,有一个哥哥名叫安延偃,他是安禄山的继父。所以他们只有名义上的亲族关系。
但是,安思顺与安禄山二人从小就熟识,在同一个部落讨生活。他们所在的安氏,乃是突厥安氏,根不正苗不红,不像是凉州安氏那样打通了大唐政治制度的天花板,所以依旧被死死按在边镇,不得入朝为官。
这是大唐对边镇胡人明火执仗的政策歧视。
方重勇前世历史上,凉州安氏宁可捧哥舒翰,也不捧安思顺,实则是对突厥安氏深度提防,害怕世人将他们跟突厥安氏混为一谈。
凉州安氏压根从心底里,就看不起从突厥那边过来的安禄山与安思顺。
安史之乱一爆发,凉州安氏的安重璋,便在第一时间就带着赤水军东进勤王,还被赐名为“李抱玉”。他们一家连姓氏都改了,就是想和突厥安氏划清界限。
这种心态,有点类似米国高华们将自己的姓氏,改为“史密斯”之类的,实在是常见得不能再常见了。
“节帅,这样太冒险了!还是走河阳吧!”
张通儒摇摇头,恳切说道。
“我若是方有德,便会在河阳以北,靠近河内的山地某处埋伏,总有机会的。本节帅手里哪怕有一千人,到时候也不够他吃的。
唯有走河东,出井陉到河北,这条路线隐蔽,方可安枕无忧。
若是本节帅能身兼二镇,将来一定不会再出河北来长安述职了。
我意已决,从蒲坂走河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