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罪消,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乃是社会上默认的潜规则。上到天潢贵胄,下到升斗小民,皆是认同这一点。
哪怕仇家灭门,一般也干不出辱尸挫骨扬灰一类的事情。
世人只会为方重勇他们的前途感到担忧,对他们可能会遭遇到的惨烈报复抱有普遍同情,而不会觉得方重勇是在多管闲事,更不会觉得他们在疯狂跪舔李唐宗室,弯腰事权贵。
方重勇依稀记得,后来的唐肃宗李亨,好像给李瑛三人平反,并重新选好墓地移葬了。这恰如其分的说明了,让符合社会公序良俗的事情回归它本来的轨道,乃是人们普遍的朴素愿望。
此时高力士已经看着牛车拉着“三王”的尸体朝着延平门而去,不过他并没有上前阻拦。
高力士办事是很靠谱的,此时上前,就好比恶少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一般,会让李隆基的名声顶风恶臭三百里。
他猜测方重勇一行人一定会在延平门附近那四个坊停留,将丧事办一下,再出延平门去城外墓区下葬。现在并不着急去传达李隆基的旨意,等方重勇一行人将李瑛等人的尸体下葬以后,再来找他们也不迟。
没错,高力士也认为,李隆基这件事,大大损害了李唐宗室的颜面,打击了皇族的向心力,其实是一次非常没有必要的举动。
前任太子,那也是太子啊!也是皇家的颜面!怎么能如同死在阴沟中的野狗一般,挂在郊外驿站的房梁上呢?
这岂不是在告诉那些心怀不轨之辈,哪怕是宗室子弟甚至是皇子,只要有机会,也可以随意践踏?
今日践踏宗室子弟的尸体,那明天是不是就觉得皇帝的位置,自己也可以来坐一坐?
“唉,何至于此啊。”
高力士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在围观人群中穿梭,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进入了靠近延平门的长寿坊。
……
唐代丧葬的整个流程,如果要细分的话,共有二十六个步骤,每个步骤都有明确、严格的内容规定,整体流程非常复杂。
但是方重勇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完成这一切。
初终、招魂、发丧、护丧、奔丧、置灵座等前置步骤全部省略,直接从治棺椁开始。
分别属于四个坊的各家丧葬店与寺庙道观,一起行动了起来!在待贤坊内紧张的忙碌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千五百贯安葬三个人,这种生意是不常有的。
沐浴、袭尸、饭含、明旌、小敛、大敛、成服,一气呵成!一群人都在各司其职,交替进行。
待全部完成后,躺在棺材里的三个人,已经穿好寿衣,脸上还化了妆,就好像是安详睡去了一般,不似在城东驿站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狰狞可怖!
从古至今丧葬业经久不衰,不仅仅是封建迷信作祟,还包含了人们对于生与死的思考,以及对逝去之人的关怀。
方重勇看着三具尸体从狰狞到安详的变化,有了许多不足为外人说道的人生感悟。
这一千五百贯买几个人生哲理。究竟是赚了呢,还是血亏?
方重勇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念头。
他做这些当然叫不醒李隆基这个装睡的人。
只不过此行的根本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这个。
运作王忠嗣的事情,是需要渠道的。这一点,方重勇也承认,李氏说得不错。方重勇知道自己没有渠道,或者说渠道是老爹方有德的。
所以他必须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打通能够影响中枢决策的渠道。废太子这档事,乃是目前唯一的机会了,要不然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李林甫,被其拿捏。
“郎君,卜宅兆、卜葬日、启殡朝祖、将葬陈车位、陈器用、发引送葬、陈明器这些步骤……”
李揆凑过来有些迟疑的询问道,言外之意,这些步骤要么时间不允许,要么财力不允许,还是能省就省吧。
比如说“陈明器”之类的,那是要加入陪葬品的。
普通人陪葬品好说,可这三个人并不是什么普通人。陪葬品寒酸了不合礼制,也会被人诟病,还不如不给。若是准备名贵的明器,李隆基那边可能有想法。
给三位废皇子办丧事是好的,但是大办特办,岂不是在讽刺李隆基不该杀这三人?
如果力度没掌握好,过犹不及就是找死了。
“全部都省了,让送葬的队伍启程,准备下葬。”
方重勇当机立断说道,一点都不含糊。
“呃,还有丧葬的西肆愿意提供免费的挽歌服务,郎君是不是……”
李揆有些意动的询问道。所谓“挽歌”服务,就是在送葬和下葬的过程中派一群人唱挽歌。
长安不仅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且在其他许多方面都处在中心位置,就连办丧事的水平也出类拔萃。
在众多专门经营这种业务的个体户中,有两个最大,处在同行业的垄断地位。这种行业当时叫“凶肆”,实际就是丧事办理中心。
两个凶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故称东肆和西肆。
如今帮方重勇处理这些丧葬事务的,就是西肆,周边四个坊都是经营相关配套业务的。
“呃,不必了。戏已经演完了,现在是低调的时候。”
方重勇小声对李揆说道。
不一会,送葬的队伍已经启程,前面出风头出上瘾了的方来鹊,凑过来一脸兴奋问道:
“郎君,这锣还要敲么?”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还不把锣鼓收起来!小心圣人敲爆你的狗头!”
方重勇面色不虞的呵斥道。
“哦。”
方来鹊很是不甘的将铜锣等物都收了起来。
方重勇就这样看着送葬的队伍启程,一个人静静的站在西肆门前,看着大门两旁写着一副对联:
左边是人无千岁寿。
右边是我处有长生。
“这对联倒是实诚,不知道圣人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说道。
“圣人也是知道人无千岁寿的,倒是你,让某意外得很啊。”
方重勇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他回过头,发现一个穿着淡黄色宫服的中年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长者是?”
方重勇迟疑问道,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不过圣人一家奴罢了,倒是你,方全忠之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说话这人正是高力士!
“长者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方重勇叹息说道。
“某当年亦是见过你一面,当时只觉得你痴愚不可教导。今日一见,倒是让某大吃一惊。”
说完,高力士轻轻摆了摆手,几个金吾卫士卒上前将方重勇围了起来。
“带入大理寺候审,莫要怠慢了。”
说完,高力士转身返回大明宫,准备去跟李隆基复命了。
第39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震惊长安各阶层之前的前几天,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举报信,通过驿站的快马送到了李隆基的案头。
但这位天子没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愿意让外朝干预各地刺史和封疆大吏单独送来的“密信”。
他宁愿多去梨园听曲谱曲,也不想整天被无聊的国事所困扰,于是便将这封信交给了高力士处理。
信是幽州幕府观察处置使方有德写的,在信中,方有德状告今年刚刚赴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请求朝廷将其罢免。
方有德在信中说:令狐潮虽然是恩荫入仕,但却并不感激朝廷的恩德,私下里行为不检,令人不齿。
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详细证据。
方有德在信中详细说明了令狐潮的“风流韵事”。
令狐潮有一幕僚叫高尚,二人情同手足,私交甚笃。令狐潮家中亦是有一美妾,他与高尚二人经常一起狎玩这个美妾,三人在一起行房极为放荡,此事远近闻名。
后来那名美妾生下一女,居然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于是认作高尚女,令狐潮为其“义父”,简直荒唐至极。
如此行为不端之人,何以为地方长官,请朝廷将其罢免吧。
那封信就是这样写的,也就只写了这一件事。
本来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高力士差不多都忘记了,结果今日看到方重勇,高力士就想到了他爹方有德那封可笑的告密信。
这封信早就“留中不发”,被高力士束之高阁,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你说你一个幽州观察处置使,要观察也是观察幽州的官员啊,哪怕你说朝廷应该把幽州节度使张守拿掉,都是分内的正经事!
可写信告状,要朝廷撤职一个河南道的县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方有德在幽州呆得太闲了么?
高力士百思不得其解,方有德作为朝廷安置在幽州的监察一把手,管河南道的杂事做什么呢,动机又是什么?
不要说是跨区管事了,就算方有德是河南道的观察处置使,类似的事情李隆基也懒得管,而高力士则根本不想理会!
银趴算啥事啊,这也值得拿出来说么?
高力士觉得方有德完全没见识,天真得可笑。
等方有德什么时候回来述职的时候,高力士觉得自己一定要推荐一下,让圣人带他开开眼。
脑子里带着一些荒谬可笑的念头,高力士来到大明宫。还未进入,就有宫人通传说让高力士速速返回兴庆宫,圣人在那边的勤政务本楼等他复命。
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又不得不风尘仆仆的赶回兴庆宫,等见到李隆基的时候,这位大唐天子正在看奏章,面色略有些阴沉。
“事情查清楚了么?”
李隆基将奏章放下,语气平静的询问道。
“回圣人,查清楚了。”
高力士从一开始见到方重勇等人去驿站开始讲起,一直到不久前“三王”用平民之礼草草安葬完毕。
听完整个葬礼的过程,李隆基微微有些愣神。
他真的很想名正言顺把方重勇这帮人给收拾一顿,然而仔细揣摩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三王的葬礼,都是以“平民规格”来办的。李瑛等人被废,可不就是平民了么?
“是什么人谋划这件事的呢?”
李隆基面色不善询问道。
“回圣人,是个孩子,还是潜邸旧臣之子。”
高力士笑道。
“潜邸旧臣?”
李隆基一愣,如今还剩下的当年那批潜邸旧臣,也就陈玄礼、高力士、方有德三人而已了。
本来前几年还有一个王毛仲,执掌禁军兵权。
但由于那人妄自尊大,犯了李隆基的忌讳,最终被贬官后赐死了。
王毛仲这个人不像方有德那样淡泊名利,低调无求,又不如高力士这样会做人,更不如陈玄礼这样对李隆基的事情一点也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