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很多时候,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其实不拒绝,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李萼见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对着安重璋躬身一礼,随即走出营帐,很快便出了大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李萼走后,安重璋从袖口里摸出一枚从西亚那边流传过来,早已忘记是什么国家的金币,放在手掌上把玩。
这种金币有点厚度,正面画着马,背面写着不认识的字符。
安重璋反复的揉搓硬币,心中暗暗祈祷:如果抛了三次,有两次是“字”,那便动手。
然后抛了三次,两次是“画”,一次是“字”。
他有些不甘心,继续在心中暗暗祈祷:如果抛了五次,有三次是“字”,那便动手。
然后又抛了两次,各出现了一次“字”“画”。
跟之前的结果累加,依旧是三次“画”,两次“字”。
不是他心中祈祷的结果。
他气得双目圆睁,如同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反复抛掷,一连抛了五六次,才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此时的安重璋,已经被自己,或者说那些虚无缥缈的“气运”,给气得全身颤抖,喘着粗气,那张国字脸都狰狞起来了。
他瞥了一眼油灯下那个用绢帛包着的包裹,眼中忽然寒光闪过,心中已经默默的作出了决定。
晚唐五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时代”
近些年随着考古的深入,越来越多中晚唐和五代十国的文物、石碑、墓志出土,也逐渐翻出了一些东西,有些甚至颠覆了史书记载,也为很多人正了名。
这段时间的社会动荡,其实跟东汉末年黄巾起义那种社会动荡,有着本质的区别。
东汉末年那会,乱是从社会底层开始的,而且真正乱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呈现“区块化稳定”状态。
对于社会整体政治经济结构的改变也不大,如果只看结果的话,那就是大大加速了门阀世家掌权的进度。
西晋的闪崩不是偶然的,是社会革新不够的必然产物,所以开国即有暮气。
但自中唐开始,到五代十国的后周灭亡这段时间。唐宋之交的动荡是从上层开始的,也就是安史之乱引爆的。社会底层的动荡,更多的可以称之为“变革”。
是一种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我总结了一下,大体上有这么几个方面的转变:
一、生产资料所有制的转变。
中唐以前,是士族地主的大庄园经济占支配地位,而中唐之后,则是逐渐以庶族地主的庄田经济占支配地位。
后者的复杂程度,呃,怎么说呢,要是单看宋代,可谓是集古今之大成,各种歪招毒招奇招妙招都用上了,无所不为其极。
宋代是个妖孽横行的朝代,其制度体系脑洞之大,堪称是独一无二的“逆练神功”,也是一代走完就丢历史垃圾堆了没有被继承下来,我这里就不单独拎出来说了。
庄园经济与庄田经济一字之差,内涵大不相同。
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是属于“三位一体”复合型小王国。庄园主作为士族代表,既是高官(或家人是),也是私军头目,同时还是地主。
其中的佃户多半是朝廷账册上的黑户,平时为佃户,战时为私军。生是庄园主的人,死是庄园主的魂,子孙后代都无法脱离庄园。
而庄田经济,佃户的人身依附关系,大大弱于前者,佃户不想跟地主混了,可以换按照契约在别家混。地主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呼号一番就能纠集起一支大军了。
二、社会基础的改变
跟上面一条互为表里。
中唐以前,是贵族社会。唐宋之交,是贵族政治解体,庶族寒门政治上位。
社会结构,从以前的大贵族大特权,逐步解体为“势官地主”。
这是我想出来的一个词,大概还算贴切吧。
“势官地主”逐步通过科举为纽带实现人才更迭,构建政治关系网达成的。
科举本身的核心问题,其实不在于是否公正,而是在于科举并不能培养人才。
它只是筛选人才的。
而从前的贵族政治,士族有大量资源,可以培养真正的复合型人才。反而是进入庶族寒门政治后,人才在数量极大提升的情况下,质量严重下降,特别是偏科得很厉害。
这与封建时代“精英政治”的路线相悖。两宋的糟糕案例不胜枚举,这里就不展开说了。
正因为人才数量太多,质量又不太行,所以才不得不“降低”考试难度,要不然就选不出人了。
没错,唐代后面的科举其实比贵族培养人才要简单太多了。未来逐步走向八股文,逐步走向僵化,恰恰是为了降低难度而设,是时代的选择。
我不是在借古讽今,而是这些问题直到今天,全世界范围内也找不到标准答案,都是一直在摸索。我可以拍着胸脯说美利坚这方面也是纯纯辣鸡,给唐宋的古人提鞋都不配,搞个“快乐教育”还尽出幺蛾子。
解决不好就是解决不好,我没有苛责古人的意思,这些问题就一直撂在那边。
三、经济结构的转变
唐宋之交,商品经济的作用大大加强了,小农经济的基础上,商品经济发展迅猛,深刻影响了社会构成。
不知道是不是多了一“朝不保夕”的概念以后,这段时间人们的观念也发生了转变。
中唐以后越发展到后来,租赁,借贷的概念越发深入人心,最后甚至已经到了“无所不贷”的地步。
比如说,某节度使在汴州有田,但他在河北担任节度使,无法管理田庄。
于是他将汴州的田地租赁给汴州本地的商贾,然后商贾每年(或者每个季度,半年)给节度使大人一笔钱。
同时商贾又将节度使大人的田,租赁给一些比较有实力的自耕农,或者本地小地主。
而小地主,又是二把刀,继续将土地租赁给更穷的佃户,直接赚差价。
节度使卸任后,租赁合同便很可能会发生转变(但绝对不可能被前任承租的商贾所贪墨)。
由此造成土地流转速度极快,几乎就没有什么“百年地主”这样的概念,三十年就要换几茬。
这在中唐以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再比如说到了北宋的时候,某女若是当了一般人家的小妾,她要跟主人签协议,陪睡多少年,孩子归谁,续约怎么续,遣散费怎么给。
等同于“租赁时间和身体”。
真要概括一下的话,这段时间便是经济逐步从贵族下沉到基层,而基层骤然间又没有那么大的购买力,于是便产生了很多奇特的社会现象。
四、社会风气的转变
从开放转向保守,这个你们都懂,我就不多说了。
第518章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天刚刚入夜,坐镇太原西城的王忠嗣,面色凝重的回到府衙。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内,铺开大纸。提笔想写些什么,忽然又将笔放到一旁,忍不住长叹一声。
眉头都要皱成了川字。
王忠嗣心中其实很明白,强大而繁荣的大唐,大概是要渐行渐远了。
但距离天下太平还遥遥无期。大唐建国百年有余,积压了太多的矛盾。乱世开启,无数妖魔鬼怪就会出来兴风作浪。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首当其冲的是:基哥和太子李之间的权柄问题就没搞定。
国家连名正言顺号令四方的天子都没立起来,天下太平谈何容易啊!
王忠嗣想了想,提笔在纸上飞速的书写,一气呵成。
他犹豫再三,终于在最后加了几个字:
王忠嗣绝笔。
他预感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
基哥失败的那一天,便是他殉葬的那一天。
很小的时候,王忠嗣便是被基哥养在宫中,跟皇子们一样接受顶级教育。
他虽然不是皇子,却也形同皇子。
基哥对他的恩情,一生一世还不完。若是事不可为,王忠嗣只能以死谢天下,成全忠孝之道。
确保皇位正常更替,是为臣子之忠;
不忘基哥养育之恩,是为义子之孝。
河东诸军诸将,谁都可以替李卖命,唯独他王忠嗣不可以。
将信装好,封好火漆后,他找来王氏随军的一个家奴,将信交给对方。
“你走一趟汴州,将信送给秀娘。”
王忠嗣沉吟片刻,又从袖口里掏出一袋金叶子,塞到对方手上继续说道:“某信中有交代,把信送到,你便不再是王氏的家奴了,带着这些钱找个没有战乱的地方过平安日子吧。”
“阿郎!您这是何意啊!”
这位家奴直接跪下惊呼道,双手接过信,却是不肯接那一袋金叶子。
“这些不是你该问的,去吧,莫要迟疑。”
王忠嗣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家奴只好自去,至始至终没有去碰那钱袋子。
王忠嗣无奈将钱袋收了起来,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无神的看着油灯,心思却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如今军中将校对基哥怨气极大,想捞钱的没看到钱,想从龙的没找到龙。
自出发至今,几乎一无所获。这样的军队能打胜仗么?
王忠嗣不敢细想下去,越想越是感觉遍体生寒。
正在这时,府衙外的大鼓被人猛敲,鼓声极为急促,像是在耳边敲响一样,令人头皮发麻!
出事了!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王忠嗣面色微变,随即从墙上拿起佩剑,然后端坐于书案前。
看起来很镇定,没有任何慌乱的举动。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书房门被推开,满头大汗的白孝德带着几个亲兵冲了进来,对王忠嗣高呼道:“大帅,河西赤水军和大斗军联手兵变了!叛军已经在城内接管各处城门,就要杀到府衙了!”
白孝德说话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其实他也不想死守,但这些军队哗变,却没人来收买自己,就已经能说明一切了。这也是他来这里通知王忠嗣的最重要原因。
人生中可悲的事情,便是连被人收买的价值都没有,想背叛都找不到门路。
其实出现这一幕,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来河东以前,王忠嗣直接节制的是安西、北庭的兵马,再加上他的义子李光弼是河西节度使,因此兵力占优,在大军之中有着绝对话语权。
但不幸的是,现在这些兵马都被基哥调走了。
至于基哥为什么要调走这些军队,其实也很好理解,多少有点防着王忠嗣自立的意思。
赤水军三万人,大斗军来河东的有五千人,其他各军都是零零散散的一些部队,比如陇右节度使麾下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