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969节

  想着收账的人与想着还账的人,同一件事体验不同,却又都是在红尘里挣扎求活。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忙得像狗。比如说陈留王李琦,就属于是比较舒适清闲的那种人。

  虽然他是李氏宗室,但方清的压力全都在李那里,平日里汴州的情报机构对于陈留王府的管制也很松懈,近乎于无。

  李琦居住在开封以南不远的陈留县,不必跟方清抬头不见低头见,低调得像个小透明。

  因此李琦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大富大贵肯定谈不上,不过吃穿用度不愁,那是一定的。

  方重勇一直感念他和平交出淮南,因此从未为难过李琦,这位闲散亲王的日子比天子过得舒坦多了。

  然而就在上元节的前三天,还处于“春假”之中的李琦,就被方重勇派来的人邀请去方府做客,说是想和他一起吃个年饭!

  汴州最大的权臣,邀请宗室亲王去家里吃年饭,这种事情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是李琦不敢怠慢。

  怠慢过方清的人,绝大部分都死得很惨,这一点早有例证。

  李琦稍稍乔装改扮了一番,轻车简从来到位于开封城内的方府。等他被府中仆从引到书房时,方重勇已经是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前。

  桌上几个小菜一壶酒,对面空着一个软垫。

  明显就是留给李琦的。

  原以为来方重勇家“吃年饭”的人应该很多,至少亲信都会到场,没想到,居然只有自己一个!

  李琦瞬间就领悟到,这顿饭只怕并不简单。

  “官家邀约,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

  李琦落座后,对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压根就不敢称呼自己为“孤”。

  “把东西拿来,让陈留王见识见识。”

  方重勇对着书房后门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很快,方来鹊领着几个家仆,抬着大箱子进来了。

  随即一声不吭的退出书房。

  “官家,您这是……”

  李琦有些愣神,因为他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东西:不知道哪里打造的非制式盔甲,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横刀,弓弩以及猛火油的陶罐。

  最关键是,大箱子中的显眼处,整整齐齐放着一叠书信、收据。

  李琦完全不觉得这些东西,会跟他这个闲散亲王有什么关系。

  “殿下不如看看再说。”

  方重勇做了个请的手势,李琦随手拿起放在最显眼处的一封书信,刚刚拿出信纸才看了几页,便像是无意中捏住了毒蛇一样,下意识的将其抛到一旁。

  随即面色煞白!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天啊,他都看到了什么!

  天子李的计划,要在上元夜火烧汴梁城,引爆火药库,血洗方宅。其他的东西,应该都是运筹这些留下的票据。

  “三天后,天子就要动手了,陈留王以为如何?方某可是寝食难安啊!”

  方重勇沉声问道,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一点都不打马虎眼。

  李琦沉默了,这件事太敏感,他的身份更是敏感!

  这个问题,怎么能由他这个李氏宗亲来回答呢?

  一时间,李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很年轻,跟方重勇差不多大年纪,年轻气盛很多时候不是一个贬义词。

  但三天后李要做的事情,李琦实在是乐观不起来。

  太鲁莽了!

  “请殿下告诉我,有没有一个不弑君,却又不让天子杀我的办法?”

  见李琦不说话,方重勇目光灼灼,看着他问道。

  “这……官家似乎是问错了人。”

  李琦强笑道,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殿下,其实下官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试一试。”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李琦打了个哆嗦,这话已经说得如此直白,后面的几乎不需要继续往下说了。

  “天子无道,为避免社稷倾覆,为避免让万民陷于水火,请殿下扛起重任!

  天子之位,只有您可以担当!”

  方重勇忽然跪在软垫上,对李琦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俯跪于地喊了一声,忽然书房门被人推开。

  方重勇的几个亲信,如严庄、李筌、车光倩、何昌期等人皆冲进书房,俯跪于地高喊道:“请殿下万万不要推辞!天命所归,舍我其谁,殿下当为天子!”

  见此情形,李琦脑子空白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了。

  这天子他要是当的话,将来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的退下来。

  他要是不当,只怕这个书房门都出不去!就会立刻血溅当场!

  方清都图穷匕见了,与李的争斗已经是你死我活!这时候哪还能退!

  “诸位爱卿都起来吧,朕知道了!”

  李琦站起身,将方重勇扶了起来,又将屋内众人一个一个都扶了起来。

  方重勇跟几个亲信对视了一眼,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第739章 酷暑躺凉席,寒冬请加衣

  上元夜终于到了,这是唐代最具特色的节日,也是最隆重的节日,没有之一。

  开封城外的运河边,以及如今已然像模像样的汴梁城内,夜幕被千万盏灯火点燃。

  到处都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开封府衙役,满城百姓皆簪花佩锦,衣袂如云涌向以汴州皇宫为核心的灯会现场。

  沿着运河的街道与楼阁,皆垂下七宝流苏,檐角悬着镂空银熏球,溢出沉水香的青烟与烛火缭绕成雾。

  就连河边的柳枝,也缠满茜色纱灯,将银镜一般的冰面,染成了胭脂色。

  如今的汴州,有钱人很多,财大气粗的人也很多。

  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仿照过往盛唐的庆典罢了,根本就是洒洒水而已,算不得什么。

  官家只是说“随便搞搞”,所以也用不着太费心。如果官家说要“大搞特搞”,那就得不计工本的玩了。

  汴梁城中心的皇城正门前,立起了一座十丈高的轮灯,骨架乃是木制,材料很是一般,但扎成了九层浮屠塔状。

  每层悬挂着纸做的花灯,数量多到数不清,焰光澄澈如星辰陨落人间。

  灯轮下层缀满了绿色琉璃制成的宝相花,又轻又薄,夜风掠过时,簌簌翻飞如天女散花一般。

  鬼知道工匠是怎么把平淡无奇,总是作为明器给死人用的玩意,做得这般好看的。

  商贾们集资出钱请的乐师,在灯轮四周奏起龟兹乐。戴昆仑奴面具的舞者踩着鼓点旋身,腰间铜铃与琵琶声碎玉般溅落。

  唯一不和谐的,是灯轮四周挂满了横幅,上面全是店铺的名字,颇有些方重勇前世小广告的姿态,充满了铜臭之味。

  那场景有点像是一群仙女在池子里洗澡,美艳之色不可胜收的时候,有个孩童往池子里尿尿。

  很煞风景。

  汴梁城内的集市也有千灯竞放,某个绸缎庄门前盘着三丈长的青龙灯。

  龙鳞以琉璃薄片镶嵌,龙睛则是嵌着波斯商人献来的夜明珠;

  胭脂铺挂起二十四盏美人灯,素纱灯面绘着不知名贵妇人的游春图,烛影摇红时,画中马匹竟似在纱幔间缓辔而行。

  最神奇的是大相国寺前的十二连枝灯树,每根铜枝末端垂着走马宫灯,灯屏糊着半透明的吴绡,映出镂空金箔剪的飞天神女,随着热气蒸腾徐徐旋转,恍如壁画飞天破壁而出。

  皇城的朱雀门城楼之上,李看着城下的一切,双目一行清泪忍不住流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

  当年长安的上元夜,大概也就这样了吧!刚才他的思绪好像穿越回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还年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就好像今夜的汴梁城,是那么的美好,如同人间仙境,所有的烦恼与忧愁,都不需要去考虑。

  可惜了。

  今夜子时一过,杀戮就会开始。

  他在向上天祈祷自己会赢。只要方清一死,一切皆有可能!

  “都准备好了么?”

  李回过头,看着一旁不说话的霍仙鸣询问道。

  “回陛下,都准备好了。”

  霍仙鸣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说道。

  那支队伍确实还在,只不过所有人都被忠于方清的退伍老卒给顶替了。

  果然,李有些疑惑的问道:“朕听闻那个陈延宗身手了得,怎么会踩到薄冰上,落水淹死了?”

  “陛下,善水者溺于水,自古如此。陈延宗自恃身手了得,独自去河面取水,才有此劫难。”

  霍仙鸣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

  李点点头,反正这一支队伍,只是用来吸引汴州守军注意力的,他的后手另有其人。方清在汴州大刀阔斧的改革,不知道多少利益大损的本地豪强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那些人才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陛下倒是很有雅兴啊。”

  忽然,李身后传来一个令他感觉错愣的声音。

  盛王李琦,不,现在已经是陈留王李琦了。他居然不声不响的进入了皇宫,没有任何人通报给李。

  李琦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

  “皇叔怎么来了。”

  李一脸错愣的问道,很快便察觉到自己失言了。他轻咳一声,掩饰脸上的尴尬,随即对霍仙鸣呵斥道:“皇叔来皇宫了,你们这些奴婢居然不告知朕一声,你们是存心想让朕难堪吗?”

  李有点紧张,因为李琦的到来,和他预想的不一样。而且……对方身上穿着的衣袍,逾制了!

  现在李琦身上穿着的,是只有天子才能穿的龙袍!

  李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李琦,就下意识的认为不对劲。

  哪怕是方清穿着龙袍出现在他面前,李都不会有任何意外,但李琦这个人……他又凭什么如此张狂?

  “天子已经下了罪己诏,他愧对天下人,于是自愿退位,将皇位禅让于陈留王,也就是朕。

  今后,你便是让国公了。”

  李琦面无表情的看着李说道,那目光像是在看死人。他甚至都不想玩什么面子上的东西,话说得相当直接。

  “你敢!朕才没有退位!朕还是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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