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收账的人与想着还账的人,同一件事体验不同,却又都是在红尘里挣扎求活。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忙得像狗。比如说陈留王李琦,就属于是比较舒适清闲的那种人。
虽然他是李氏宗室,但方清的压力全都在李那里,平日里汴州的情报机构对于陈留王府的管制也很松懈,近乎于无。
李琦居住在开封以南不远的陈留县,不必跟方清抬头不见低头见,低调得像个小透明。
因此李琦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大富大贵肯定谈不上,不过吃穿用度不愁,那是一定的。
方重勇一直感念他和平交出淮南,因此从未为难过李琦,这位闲散亲王的日子比天子过得舒坦多了。
然而就在上元节的前三天,还处于“春假”之中的李琦,就被方重勇派来的人邀请去方府做客,说是想和他一起吃个年饭!
汴州最大的权臣,邀请宗室亲王去家里吃年饭,这种事情怎么看怎么怪异。
但是李琦不敢怠慢。
怠慢过方清的人,绝大部分都死得很惨,这一点早有例证。
李琦稍稍乔装改扮了一番,轻车简从来到位于开封城内的方府。等他被府中仆从引到书房时,方重勇已经是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前。
桌上几个小菜一壶酒,对面空着一个软垫。
明显就是留给李琦的。
原以为来方重勇家“吃年饭”的人应该很多,至少亲信都会到场,没想到,居然只有自己一个!
李琦瞬间就领悟到,这顿饭只怕并不简单。
“官家邀约,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
李琦落座后,对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压根就不敢称呼自己为“孤”。
“把东西拿来,让陈留王见识见识。”
方重勇对着书房后门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很快,方来鹊领着几个家仆,抬着大箱子进来了。
随即一声不吭的退出书房。
“官家,您这是……”
李琦有些愣神,因为他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东西:不知道哪里打造的非制式盔甲,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横刀,弓弩以及猛火油的陶罐。
最关键是,大箱子中的显眼处,整整齐齐放着一叠书信、收据。
李琦完全不觉得这些东西,会跟他这个闲散亲王有什么关系。
“殿下不如看看再说。”
方重勇做了个请的手势,李琦随手拿起放在最显眼处的一封书信,刚刚拿出信纸才看了几页,便像是无意中捏住了毒蛇一样,下意识的将其抛到一旁。
随即面色煞白!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天啊,他都看到了什么!
天子李的计划,要在上元夜火烧汴梁城,引爆火药库,血洗方宅。其他的东西,应该都是运筹这些留下的票据。
“三天后,天子就要动手了,陈留王以为如何?方某可是寝食难安啊!”
方重勇沉声问道,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一点都不打马虎眼。
李琦沉默了,这件事太敏感,他的身份更是敏感!
这个问题,怎么能由他这个李氏宗亲来回答呢?
一时间,李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很年轻,跟方重勇差不多大年纪,年轻气盛很多时候不是一个贬义词。
但三天后李要做的事情,李琦实在是乐观不起来。
太鲁莽了!
“请殿下告诉我,有没有一个不弑君,却又不让天子杀我的办法?”
见李琦不说话,方重勇目光灼灼,看着他问道。
“这……官家似乎是问错了人。”
李琦强笑道,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殿下,其实下官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试一试。”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李琦打了个哆嗦,这话已经说得如此直白,后面的几乎不需要继续往下说了。
“天子无道,为避免社稷倾覆,为避免让万民陷于水火,请殿下扛起重任!
天子之位,只有您可以担当!”
方重勇忽然跪在软垫上,对李琦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俯跪于地喊了一声,忽然书房门被人推开。
方重勇的几个亲信,如严庄、李筌、车光倩、何昌期等人皆冲进书房,俯跪于地高喊道:“请殿下万万不要推辞!天命所归,舍我其谁,殿下当为天子!”
见此情形,李琦脑子空白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了。
这天子他要是当的话,将来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的退下来。
他要是不当,只怕这个书房门都出不去!就会立刻血溅当场!
方清都图穷匕见了,与李的争斗已经是你死我活!这时候哪还能退!
“诸位爱卿都起来吧,朕知道了!”
李琦站起身,将方重勇扶了起来,又将屋内众人一个一个都扶了起来。
方重勇跟几个亲信对视了一眼,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第739章 酷暑躺凉席,寒冬请加衣
上元夜终于到了,这是唐代最具特色的节日,也是最隆重的节日,没有之一。
开封城外的运河边,以及如今已然像模像样的汴梁城内,夜幕被千万盏灯火点燃。
到处都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开封府衙役,满城百姓皆簪花佩锦,衣袂如云涌向以汴州皇宫为核心的灯会现场。
沿着运河的街道与楼阁,皆垂下七宝流苏,檐角悬着镂空银熏球,溢出沉水香的青烟与烛火缭绕成雾。
就连河边的柳枝,也缠满茜色纱灯,将银镜一般的冰面,染成了胭脂色。
如今的汴州,有钱人很多,财大气粗的人也很多。
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仿照过往盛唐的庆典罢了,根本就是洒洒水而已,算不得什么。
官家只是说“随便搞搞”,所以也用不着太费心。如果官家说要“大搞特搞”,那就得不计工本的玩了。
汴梁城中心的皇城正门前,立起了一座十丈高的轮灯,骨架乃是木制,材料很是一般,但扎成了九层浮屠塔状。
每层悬挂着纸做的花灯,数量多到数不清,焰光澄澈如星辰陨落人间。
灯轮下层缀满了绿色琉璃制成的宝相花,又轻又薄,夜风掠过时,簌簌翻飞如天女散花一般。
鬼知道工匠是怎么把平淡无奇,总是作为明器给死人用的玩意,做得这般好看的。
商贾们集资出钱请的乐师,在灯轮四周奏起龟兹乐。戴昆仑奴面具的舞者踩着鼓点旋身,腰间铜铃与琵琶声碎玉般溅落。
唯一不和谐的,是灯轮四周挂满了横幅,上面全是店铺的名字,颇有些方重勇前世小广告的姿态,充满了铜臭之味。
那场景有点像是一群仙女在池子里洗澡,美艳之色不可胜收的时候,有个孩童往池子里尿尿。
很煞风景。
汴梁城内的集市也有千灯竞放,某个绸缎庄门前盘着三丈长的青龙灯。
龙鳞以琉璃薄片镶嵌,龙睛则是嵌着波斯商人献来的夜明珠;
胭脂铺挂起二十四盏美人灯,素纱灯面绘着不知名贵妇人的游春图,烛影摇红时,画中马匹竟似在纱幔间缓辔而行。
最神奇的是大相国寺前的十二连枝灯树,每根铜枝末端垂着走马宫灯,灯屏糊着半透明的吴绡,映出镂空金箔剪的飞天神女,随着热气蒸腾徐徐旋转,恍如壁画飞天破壁而出。
皇城的朱雀门城楼之上,李看着城下的一切,双目一行清泪忍不住流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
当年长安的上元夜,大概也就这样了吧!刚才他的思绪好像穿越回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还年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就好像今夜的汴梁城,是那么的美好,如同人间仙境,所有的烦恼与忧愁,都不需要去考虑。
可惜了。
今夜子时一过,杀戮就会开始。
他在向上天祈祷自己会赢。只要方清一死,一切皆有可能!
“都准备好了么?”
李回过头,看着一旁不说话的霍仙鸣询问道。
“回陛下,都准备好了。”
霍仙鸣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说道。
那支队伍确实还在,只不过所有人都被忠于方清的退伍老卒给顶替了。
果然,李有些疑惑的问道:“朕听闻那个陈延宗身手了得,怎么会踩到薄冰上,落水淹死了?”
“陛下,善水者溺于水,自古如此。陈延宗自恃身手了得,独自去河面取水,才有此劫难。”
霍仙鸣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
李点点头,反正这一支队伍,只是用来吸引汴州守军注意力的,他的后手另有其人。方清在汴州大刀阔斧的改革,不知道多少利益大损的本地豪强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那些人才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陛下倒是很有雅兴啊。”
忽然,李身后传来一个令他感觉错愣的声音。
盛王李琦,不,现在已经是陈留王李琦了。他居然不声不响的进入了皇宫,没有任何人通报给李。
李琦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
“皇叔怎么来了。”
李一脸错愣的问道,很快便察觉到自己失言了。他轻咳一声,掩饰脸上的尴尬,随即对霍仙鸣呵斥道:“皇叔来皇宫了,你们这些奴婢居然不告知朕一声,你们是存心想让朕难堪吗?”
李有点紧张,因为李琦的到来,和他预想的不一样。而且……对方身上穿着的衣袍,逾制了!
现在李琦身上穿着的,是只有天子才能穿的龙袍!
李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李琦,就下意识的认为不对劲。
哪怕是方清穿着龙袍出现在他面前,李都不会有任何意外,但李琦这个人……他又凭什么如此张狂?
“天子已经下了罪己诏,他愧对天下人,于是自愿退位,将皇位禅让于陈留王,也就是朕。
今后,你便是让国公了。”
李琦面无表情的看着李说道,那目光像是在看死人。他甚至都不想玩什么面子上的东西,话说得相当直接。
“你敢!朕才没有退位!朕还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