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呢?”
“我也没见着,也没在房里睡。想来是去寺里了吧,过了晌午,总也该回来了。”
“一个姑娘家,成日像小子一般乱跑,她若真是个小子倒省事了。”
妇人讪讪笑着,也不好搭话茬。
门外,邢岫烟叩门的手顿了顿,轻咬嘴唇,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才又敲了三下,抬脚走了进去。
“烟儿,你总算是回来了,去了哪?你爹爹来了,说两句话来。”
邢岫烟轻点着头,往桌上行了一礼。
来人却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如今城中遭了大水,我们所剩的家业本就寥寥无几,这遭更是无法过活。我和你娘亲便要打算去京城里投亲戚,你收拾收拾行囊,一块儿走吧。”
邢岫烟和父母并没多少亲情可言,但和妙玉是情谊深厚的,这突然的变故,没想到竟是要将两人扯散了。
“我听说山脚下不是有人在赈灾吗?总也是能过活的吧。岂不闻‘久住令人嫌,贫来亲也疏’的道理。”
男子听得冒火,吹须瞪眼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同那些人一样去养鸭子?不知从哪里读了几本书,还与你老子讲起道理来了。”
“实话与你说了,你姑母在荣国府当大太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随便漏一漏指缝,都够我们一家人过活。”
“你又是个女儿身,年龄也大了,除了相貌端庄些,也没别个出众的。他们房中的少爷都未有婚娶,若是能看中你了,我和你娘,便打算去结个姻亲。”
邢岫烟紧紧抿着嘴唇,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我不想去。”
“你说什么?”男子勃然色变。
妇人忙在一旁安慰,“老爷别恼,烟儿还小,一时还分辨不出是非对错呢。”
再来到邢岫烟身前,妇人苦口婆心的说道:“你不通世事,不知世道之艰,如今想要发家谈何容易。这有一门富贵亲戚,是好事,怎么能不去攀扯?”
“荣国府,门楣显贵,更得圣眷。大姑娘在宫里才封了官,往后进封妃嫔也未为不可,这样一来那就是皇亲国戚了。”
“在府里能落下脚,自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届时,我等都不用守着如今的清贫日子。”
“而且,这也不是你爹爹和我的主意,是你姑母来过信了。贾家人丁不旺,近来又逢多事之秋,想让我们入京过个年,充一充人气,热闹热闹。”
“这不,正赶上咱家遭灾,宅子都泡了水了,本也没了去处。若说姻亲,还未见得能攀上你呢。且不知,金陵鼎鼎显赫的甄家,与贾家一直相厚,早就有亲上结亲的意思了。”
“这破庙也没甚可待的,难道爹娘入京,你要一人在这不成?往后要出家了?”
邢岫烟沉默不言,攀附权贵,哪是什么正路。
“去吧,你也别傻站着了。收拾些衣裳,随我们去码头买船票。今个遭灾,晚了可就不好走了。”
对于父母的话,邢岫烟是以为极不可理喻的。
就算是攀附,如今眼前还有大昌鼎鼎有名的安京侯在,何须去投他门。
但邢岫烟毕竟是个女子,她很难左右自己的命运。
眼下,她也不能暴露岳凌的身份,否则便是犯下大错了。
她亦不愿麻烦妙玉,只是有些惋惜,看不到妙玉为父雪刷冤屈的那一日了,也看不到那个如朝阳一般的安京侯如何扭转局势了。
嘴唇翕动,邢岫烟心下一沉,轻声道:“好,我随你们去。”
……
民情,远比岳凌设想的更加汹涌。
当人们得知了蟠香寺的旨意之后,一个个愤慨不已,冒着还未停的大雨,齐齐入城里讨要说法。
局势完全倒转,本来是往玄墓山上避祸的人流,竟然去往了城中,这让才外出的衙役都十分摸不着头脑。
直到从旁敲侧击打听到只言片语之后,无不一不是惊愕当场,速速往府衙报信。
自从掘堤之后,孙逸才一直惴惴不安,毕竟是做了亏心事,他又不是完全的良心磨灭之人,实在难以平静。
也就只有身旁美姬相伴,能稍稍抚平他内心的惶恐。
不论徐耀祖也好,甄应嘉也好,他们将未来描绘的天花乱坠,说计谋天衣无缝,可要是真落下罪名来,他定跑不掉的。
到时候,再有荣华富贵,又怎样呢?
可他已经乘上这艘船了,没有下船的机会。
“过来。”
衙堂上,孙逸才向着媚娘摆了摆手。
媚娘轻轻颔首,靠了过来,却是见孙逸才正解着她的腰带,她惶恐的往后退了一步。
“老爷,这还是白日呢,又在衙堂上,不该……”
啪的一声,孙逸才当即扇了个耳光过去。
“贱人,你是什么良家子?你不过是徐耀祖送过来的家妓罢了,在这里给本官装什么清高?”
“你攀上了高枝,能改变你出身卑微的事实?不将我伺候好了,你休想好过!”
孙逸才瞪眼过去,将媚娘吓得不轻。
媚娘捂着被扇红的脸颊,也不敢哭泣,只得往前凑了两步,任孙逸才作为。
孙逸才却一把将其推开,怒道:“扫兴,什么东西!你若真有几分矜持,我倒还敬重你些,没骨气的贱人,滚!”
孙逸才看这个媚娘,就好似看自己一样。
即便他身着着绯红色的官服,可也不过是那些顶层人物的玩物罢了,他顶多欲拒还迎,人家要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
与媚娘一个妓子何其相似。
念及此,就更让孙逸才盛怒,将无数释放的怒火,全部撒在了可怜女子的身上。
当媚娘哭着跑出去后,又有衙役仓储入门。
“大人,不好了,百姓们聚集到府衙门前,撞着大门,与我们打了起来,正要讨说法呢。”
孙逸才起身整理了下官袍,瞪眼道:“一群刁民,要什么说法?”
衙役慌张道:“说是玄墓山上蟠香寺,有佛祖显灵,降下箴言,‘毁堤淹田,尸位素餐,人神共愤,万劫不复’!”
孙逸才一怔,呆愣愣的坐进了靠椅中,双眼不自然的瞪大。
衙役也是看呆了,愕然道:“大人,难道这是真的不成?”
“一派胡言!”
孙逸才猛地回过神来,当即道:“将人都拦住了,唤两位千户带兵来,将这府衙护住。”
衙役苦着脸道:“大人,您是没见外面的景象,街上乌压压的全是人,便是兵也难进来呀。”
“大人岂不闻前任知府之事,这次比那次严重多了。”
前一次所谓的百姓闹事,便引起了行中书省的注意,并派人来查。
人们皆知,闹就有效,闹得越大越好,传到杭州是这样,若是传到京城里,岂不是京城里来大官查?
有了前车之鉴,百姓们闹得就更厉害了。
“大人,您慎重啊,这次是真的弹压不住!”
进退维谷之间,孙逸才思忖一阵后,才道:“先安抚百姓,不日就会开仓放粮。有关溃堤之事,待雨停疏浚河道之后,我会派人去查,到时候再给百姓一个说法。”
“是。”
衙役正要走,却是又被孙逸才唤了住。
“等等,你是哪里的胥吏?”
衙役禀报道:“是刑房的。”
“今早来报的也是你?”
衙役连连点头,“正是,常给大人传信的几个,都出去忙了,这遭我来顶班。”
孙逸才再吩咐道:“刚好,你是刑房里的,去查一查那蟠香寺内是不是有奸人作祟,欲要陷害本官。”
衙役拱手接下差遣,“是。”
……
玄墓山,
岳凌修饰面容,携一行人上山布局。
饵已经放了出去,接下来就看能钓到多大的鱼了。
“头儿,我们赈灾的消息传得很广,目前已经放出十万石粮了,超过万户从中受益,粗滤估算,已经救了超五万人。”
岳凌目不偏视,眼中满满是百姓受苦受难的景象,眉间微微隆起。
“苏州城受灾如何?”
“受灾颇重,约有六成的稻田被淹,预估受损人家在三十万以上,直到来年开春的赈灾粮需以百万计。”
“城中呢,官府有什么动向?”
“百姓们去冲击了府衙,府衙有官员出面,要开仓放粮,但根据粮仓胥吏的说法,苏州的粮也就只够支撑十几日。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在大户低价买田,以此作为百姓的口粮。而且城中如今已经在宣扬卖田之事了,他们着实是迫不及待。”
“无碍,有我们这边阻拦,没有人会愿意贱卖自己的祖产。”
岳凌一步步登上石阶,心情就又沉重了一分。
如今他是能领会到什么叫政治机器了。
或许受灾人数,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仅起到计算所需口粮的作用。
而百姓疾苦,整日锦衣玉食、身居高位的他们是完全不能体会的,他们也看不见,甚至视而不见。
“该杀,都该杀。”
岳凌沉下一口气,往小径的入口处走了上去。
不远处,一个清秀的小姑娘似心有所感,猛地抬起了头,往岳凌的方向望了过去。
却只见得相貌与岳凌有七八分相似的人,转身走进了深林中。
“那不是侯爷吗?应该是的,我不会认错。”
邢岫烟痴痴望着,一时都忘了挪动脚步。
人群在她左右川流,只她孤零零的站在其中,仿佛一座孤岛。
“傻丫头,瞧什么呢?”
荆钗布裙的妇人回过身来,扯住了邢岫烟的手臂,将她往前拉着,生怕她又改了主意。
邢岫烟的手向前探了探,想要摸到那一束光,却已看不见了。
邢岫烟被扯得跌了个趔趄,转过心神来,内心悲痛不已,因为她意识到,或许她就是这样与自己被扭转的命运失之交臂了。
“傻丫头,怎得越发木讷了?看什么呢?”
邢岫烟复又低下了头,晃了晃道:“没看什么,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