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嘉靖帝的话,朱翊钧心里有些悲凉。
是啊,现在有皇爷爷给自己遮风挡雨,他不在了,谁来给自己遮风挡雨?
亲爹?
算了吧。
朱翊钧鼻子吸了吸,按住心中的悲凉,“皇爷爷,我父王他,跟谁都亲近不了。都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他想得更多的,可能是他自己。”
嘉靖帝哑然笑了,挥挥手,把朱翊钧叫过来。
朱翊钧弯着腰,把耳朵凑过去,听嘉靖帝轻声细语。
“钧儿,朕知道你看不起你亲爹。朕也看不起。朕强势了一辈子,钧儿你也弘毅致远,唯独他.
可他是你的亲爹,朕的儿子。他变成这个样子,是朕的过错。钧儿,爷爷没有什么念想,帮我照顾好他,照顾好你爹。”
嘉靖帝枯瘦如鸡爪的右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握着朱翊钧的左手。
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期盼。
朱翊钧坚定地点点头。
“皇爷爷,你放心。”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欣慰地笑了,身子一正,继续躺在躺椅上,抓住朱翊钧的手,好一会才松开,轻轻地说道:“去吧,去看看他。”
“是,皇爷爷。”
朱翊钧走在前往北海的路上,双手笼在袖子里。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十几个净军,缀在后面一两丈。在前面,御马监监丞方良,带着十位净军,在前面开路。
皇爷爷担心我什么?
担心我那没有耳朵的父亲,即位后听信谗言,废嫡长立庶幼,然后自己要遵行玄武门继承法?
他有那个本事吗?
又或许,皇爷爷担心自己的党羽羽翼丰满,大家都期盼着走到前台,接住那泼天的富贵,然后想法子让自己的父皇溶于水,提前让自己即位?
这个可能性很强。
朱翊钧沿着抄廊转了一圈,看到北海波澜微荡,在天空的倒映下呈蓝色。
周围绿树成荫,像是用绿色颜料,在一块蓝色的玻璃边上勾勒了一圈。
远处宫殿隐在树荫中,露出明晃黄瓦和半截朱墙。
朱翊钧停在一处亭中,看着这心旷神怡的远景,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激情。
没有皇爷爷遮风挡雨,我就自己遮风挡雨,为大明遮风挡雨!
“太孙殿下,太子殿下在前面的画舫里。”方良返回来禀告道。
“去看看。”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叶间,看到湖边停着一艘画梁雕栋、富丽堂皇的画舫。
舱里有张大桌上,上面摆满了各种佳肴,还有七八种酒,从吴越的黄酒,山西的汾酒,西蜀的绵酒,到陕甘的葡萄酒,应有尽有。
桌子边坐着四个人,滕祥、陈洪、孟冲身穿斗牛服,群星拱月一般围着身穿蟒袍的朱载,满脸媚笑,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万福站在船舱外面,双手低垂,低着头。
朱翊钧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地走近去。
“太子殿下,这么喝酒,实在是枯燥无味,要不要奴婢去找几位宫女,陪着殿下一起喝酒?”
孟冲一脸的谄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那种。
滕祥、陈洪只是在旁边陪着笑,没有多话。
他俩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再往上空间不大,要紧的是稳住自己的位置。
孟冲还有很高的上升空间,所以非常着急。
朱载眼珠子一转,想答应,又不敢。
这里是西苑,他有所顾忌。
要是在东宫,早就玩嗨了。只是东宫地方狭窄,那有西苑这么好玩。
“宫女?你去哪里找?这西苑里只有一群老妪,看着连酒都喝不下。”
孟冲眼睛眯得只剩下一道缝,弯着腰答着朱载的话:“殿下,紫禁城里有不少年轻宫女?”
“紫禁城?”朱载眼睛一亮,迟疑地说道,“这与礼法不合吧。”
孟冲嘴角笑得跟嘴角抹了蜜似的,“她们都是天家的人,伺候太子殿下,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载眼珠子乱转,“理所当然的啊。这酒确实喝得有些枯燥啊。”
朱翊钧慢慢地从树荫后面走了出来,万福最先看到,马上跪下:“奴婢见过太孙殿下。”
“老万,你起来。”
“是,殿下。”
朱翊钧走进船舱里,双手笼在袖中,脸色似笑非笑。
看到这熟悉的神态,滕祥和陈洪吓得一骨碌跪倒在地上。
孟冲晃悠悠地瞥了朱翊钧一眼,看到滕祥和陈洪都跪在地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朱翊钧拱手恭声道:“儿臣朱翊钧,见过父王。”
他一进船舱,朱载就看到了。
神态跟小号嘉靖帝一般,朱载忍不住狂咽口水,双腿有点发软,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干笑着:“老大来了,哈哈,哈哈。”
朱翊钧扬身起来,沉声说道:“滕祥,陈洪,司礼监那么多折子等着批红,你们却跑到这里来了?”
滕祥和陈洪深知朱翊钧的厉害,连忙磕头道:“回太孙殿下的话,我们马上回司礼监去。”
转过身对朱载磕头告辞:“太子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朱载:“啊,哈,你们去吧。”
我能说什么?
我也什么都不敢说。
孟冲勇敢地站出来了,趁着酒意,直着上半身和脖子,像极了一位有风骨的谏臣:“我等在陪太子殿下喝酒,伺候太子殿下。太孙是太子之子,更应尽孝道,以奉承恭顺为上。”
朱翊钧冷笑一声,“孟冲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你这尚膳监太监,不仅管太子饭菜,还管陪酒陪喝?”
脸色一沉,“我看你是喝酒喝多了,连君臣主仆之礼都不懂了。方良。”
“奴婢在!”
“叫人把孟尚膳丢进湖里去,让他好好冷静冷静。”
“是。”
方良一挥手,四位净军上前,抬手抬脚,把挣扎的孟冲抬了起来,径直抬到离湖岸最远的舫首,用力往外一抛,丢进了湖水里。
孟冲噗通地在湖里挣扎着,钢叉帽掉了,头发散了,飘在水里,跟一团发开的紫菜。
朱翊钧找到一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父王要喝酒,儿子陪你就是。”朱翊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喝完,便猛地咳嗽。
朱载知道朱翊钧从不喝酒,看到他咳得脸色发白,顿时坐立不安,脸色难受又难堪。
最后,站起身一甩袖子:“好了,我不喝酒了,回东宫去了。这里甚是无趣。”
甩着袖子走下画舫,稍微走远,朱载转头一看,发现朱翊钧还在画舫里,忍不住搽拭一下额头上的汗,对身后的万福说道:“走,赶紧走!”
提起衣襟,一路狂奔,直奔西苑东门。
朱翊钧把酒杯一丢,站起身来,慢慢走下画舫。
方良上前,眼睛瞥了瞥还在湖里挣扎的孟冲,问道:“殿下,孟冲怎么办?”
朱翊钧看都不看一眼,双手笼在袖子里,边走边说:“他要是爬到湖边,算他命大。要是沉到湖底,就捞起来,去城外找块地埋了。”
“是。”
第147章 非常苦恼的张居正
张居正在济宁州接到督办处发来的朱翊钧“密复”,关于他上奏山东马政改制奏章的不公开回复。
他刚从曲阜孔府祭拜完至圣先师。
这是到山东就任的地方官员的惯例。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巡按,按例都要先去曲阜孔府祭拜,就跟到任一方,需要拜码头一般。
祭拜礼仪结束,婉拒了衍圣公孔尚贤的挽留,出了曲阜,转来了济宁州。
张居正对至圣先师没意见,还保留着无比地崇敬,但是对于他的后人,顶着衍圣公招牌,横行山东乡里的孔府,却没有什么好感。
济宁州是运河要津,张居正巡抚职责里,还有管河道的一条,指的就是运河在山东的河道。
山东段运河,河水来自卫河、汶水、菏水等河水,担心的是水量不够,不用像徐州以南河段,年年担心被黄河泥沙沉积河床,又担心抢运河河道,从江都入长江的淮河水太多了,会泛滥成灾。
只需要看住每年的雨季,黄河不要泛滥决堤,从故道夺道奔流过来,那才是大祸事。
不过国朝立国以来,对黄河治理还是花费了一番苦心,那样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
坐在济宁州州衙后院书房里,张居正就着烛光,看着朱翊钧的密复。
朱翊钧在信里开头,同意了张居正的山东马政改制。
这让他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皇上现在不管事,太子管不了事,要是没有太孙的支持,张居正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过朱翊钧在信里也毫不避讳地把大家合议的,对张居正马政改制的隐患一一写出来。
首先就是马政折银,今年可以强按着那些侵占马场田地,私分人口的世家豪强们,折银子交钱。
明年后年呢?
这些世家豪强肯定会把这笔账转到普通百姓们头上去。
其次,马政折银,除了大部分摊在世家豪强头上,还有一小部分要摊在马户头上,他们是被留在名册上装样子充门面的。
现在要他们交银子,他们只是普通百姓,种地织布,手里也仅有粮食棉麻等农产品,要想换成银子,怎么换?是不是还要受商贾和世家的盘剥?
依此类推,类似的一条鞭法,把许多徭役杂捐全部换成银子,普通农户的银子从哪里来,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看完密复里这些条目,张居正也陷入了沉思。
这些对马政改制的担忧,都很犀利。
太孙殿下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一些想法,在革新除弊中,倾向于一条鞭法,也就是用折银子,化繁为简,推动改制。
所以太孙殿下指出非常核心的一点,普通农户的银子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