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吼三声,方圆十里寂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一位军校上前,大声吼道:“军歌,万人一心兮,开始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上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只能说略有旋律,其余完全靠吼,却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汪道昆忍不住动容,转头问轿夫,“这歌是新出来的军歌吗?”
轿夫看得出神,汪道昆问了几遍才被惊醒,转头过来答道:“老爷,这是新军营传出来的军歌,据说是戚伯爷写的,经太子殿下钦定后,在军中传唱。
这些都是京营子弟,都学得烂熟。”
他眼睛里满是羡慕,让汪道昆看了十分感触。
“看你模样,甚是羡慕。”
“怎么不羡慕?自从太子秉政后,现在当兵待遇可好了,粮饷管用,按时发,不再被克扣漂没。打完仗都有犒劳,打胜仗有犒赏。运气好建功立业,封侯进爵,运气差点,也有田地分,有赏银拿。
我那个胡同的胡老三,他家老大跟随戚伯爷出征喀喇沁。
运气真他娘的好,祖坟冒青烟了,居然斩杀了辛爱的岳父和第四子,授了正四品宣威将军,还得了开平那边的上百亩地,一下子做起老爷来了。
可惜啊,我只是有把力气,弓马武艺不精,年纪又大了些,要不然我也去应征从军。不过我把我家老大老二送到忠武学堂去了,看看祖坟有没有冒青烟,能不能博个前程出来。”
看到轿夫一脸的跃跃欲试,汪道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上阵杀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呵呵,喝水都能呛到呢!前程富贵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拿命博。
受伤了朝廷有津贴,有去处安排,保一辈子无忧。真要是丢了性命,有抚恤金,兄弟子侄可荫一人入士官学堂,或进讲习所也可以。
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吃苦,能有个机会翻身,拿性命搏一回又如何?怕就怕连博命的机会都没有,子孙还得世世代代接茬吃苦。”
看着轿夫脸上深深的皱纹,被晒得漆黑的肤色,汪道昆觉得他的话有些偏激,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接下来是顺天府尹刘应节带着四位父老上前给京营子弟们敬酒,众人一饮而尽,周围的人热烈叫好。
两刻钟后,欢送大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朝阳门的路又逐渐恢复通畅。
汪道昆满腹心思地钻进轿子里。
轿子被抬起,嘎吱嘎吱地平稳向前走。
进了朝阳门,来到了东城,喧闹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上好的漳绒,禁内赐名天鹅绒,油光滑亮,不买也来看一看!”
“西洋货,真正的西洋货。玻璃器皿,能照得清清楚楚的玻璃镜,全是真正的西洋货!”
“二十四小时准点的钟表啊,有座钟,有怀表,钦天监认证,一天晚点一刻钟,我把婆娘赔你!”
“快来买啊!上好钢材打造的菜刀,削铁如泥!哪里来的好钢材?开平永安钢铁厂的好钢材!太仆寺指定专造兵甲的厂子啊,你说钢材好不好!”
叫卖声彼此起伏,富有节奏,夹杂响起的驮马骆驼铃铛声,像是在给它们伴奏。
汪道昆听得哭笑不得,几年没来京城,想不到变成这样了。
市侩气息更浓厚,但是看上去更有生机和活力。
拐到另一条路上,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宣讲。
“同胞们!北虏察哈尔部,是我大明北方心腹大患。屡次抄掠辽东京畿,数以万计军民死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现在朝廷下令北征讨伐,铲除边患,百姓可永享太平。同胞们,将士们在前方为了我们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有力出力!这里有五千双布鞋的单子,布料针线官府出,就请父老乡亲们出个手工,闲暇时帮忙做一做。有没有哪位父老乡亲们出来分一分。”
寂静了一会。
“同胞们,想一想,我们做的这些布鞋,会穿在前方将士们的脚上。他们有的是我们的子侄,有的是我们的邻居,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现在他们在北边为大明卖命流血,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们做双布鞋吗?”
等了十几息,一个妇人的声音喊道:“给我十双,我家老四从征,说不定我做的鞋,他就能穿上。”
另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给我三双,我邻居家的老五从军去了。那小子平日里可孝顺我了,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就只做三双吧。”
有些惊讶的汪道昆挑起轿窗布,远远地看到一位老妪,弯着腰,颤颤巍巍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上前接过一包鞋料。
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又似乎被什么烫到了。
这或许就是民心可用。
短短数年,京城完全大变样了,变得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汪道昆心里越发地好奇,迫切地想向好友王世贞询问这一切。
其实他跟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的关系非常不错,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多次去信,要举荐他复出。
可汪道昆已经对仕途心灰意冷,觉得朝堂并不适合自己,更愿意游历各处,编写剧本,与好友同唱。
前些日子,海瑞往华亭徐府门口一站,自报家门,吓得徐府大公子从后门连滚带爬地逃去苏州。
然后他再往松江府衙一坐,一声不吭。
权势熏天的徐首辅马上修书,亲自派二子回来,主动交出三十万亩良田,连带着南直隶数十户世家高门吐出了上百万亩田地。
海瑞把该还给百姓的田地还给百姓,剩下的田契一卷,全部封存递交给户部,一身青衫,一位老仆,飘然离去。
汪道昆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世道有变,心也有所动,借着王世贞的邀请,打着交流昆曲的旗号,带着好友屠隆、潘之恒上京,打探一下风向。
刚到京城,就发现确实截然不同了!
世道真得变了!
第292章 世道又没全变
轿子径直抬到醉风楼的轿厅,众人钻出轿子,驻足抬头眺望起这座京城有数的大酒楼。
一座主楼,左右两座副楼,中间用挑廊连接。
主楼有六层楼高,据说主体用钢筋混泥土搭建,周围用木头搭了一层外壳,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尽显华丽。
要是晚上,灯红酒绿,更加金碧辉煌。
走进去,前厅十分地空旷。
屋顶直达六层屋顶,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走廊扶栏,窗棂门洞,珠帘绮户,一派艳丽光景,竟是别有洞天。
有伙计上前迎住,看到最前面的王世贞却没有打招呼,往旁边一绕,直奔万全、李时珍。
“万神医,李药王,你二位来了!”
又惊又喜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八度,就跟一根钢丝弦直抛入云端。
“掌柜的,万神医李药王,携客四位哦!”
清脆的声音像一阵清风刷地钻进里面的大厅。
六人刚走到大厅门口,看到里面的空间是前厅的两倍,挑高居然有两丈多,横梁上挂满了红的绿的彩带。
没来得及细看,掌柜的满脸笑容地迎出来,见面弯腰作揖:“王学士、万神医、李药王,还有这三位贵客,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他是掌柜,却只是位四掌柜,约等于大堂经理,迎来送往,特别机灵,也比前面的伙计懂得人情世故,把王世贞的称呼放在前面。
人家有正经官职在身,翰林院学士、太常少卿,按照最新的官制,从三品大员。
“掌柜的,老夫定的雅间。”万全拱手道。
“万神医,你放心,雅间给你预备好了。五重天璇宝阁,六位,这边请!”掌柜的把六人请到楼梯口,转手把他们交给另一位年纪大点的伙计。
“诸位对不住,今儿客人多,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小的那边还有两位熟客要去打个招呼,诸位有什么需要,跟贾三招呼一声就是了。”
贾三上前,满脸笑容地说道:“六位老爷,楼上请。”
走到二楼,二楼也是大厅,摆了二三十桌,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桌子上各色佳肴,不同的美酒,桌子边上的人都喝得脸红耳赤,豪言壮语。
有几位熟人跟他们打着招呼。
“王学士好!”
“万神医,家父有恙,明儿能不能去医圣馆请号个脉。”
“只管去就是了。”
“谢谢万神医。”
“李药王,药馆里的六味地黄丸卖断货了,你这里能不能给匀两瓶?”
“是药三分毒,药是治病的,不能当饭吃啊。”
“嘿嘿,我身子骨虚啊,得补。”
到了三楼,全是包间,每间面积很小,算不上雅间。
四楼往上就全是雅间,周围的窗户安的全是玻璃,宽敞透亮。
这里也遇到不少熟人。
“凤洲兄,哎呀,东壁先生,密斋先生,原来是凤洲兄做局,请了两位啊。”
“啊,来了三位朋友,为他们接风洗尘。”
偶尔有一两位认出汪道昆,“啊呀,这不是伯玉兄吗?你回京了!好事啊,好事啊!你们在哪间雅间,待会过来敬上一杯。”
上到五楼,沿着走廊往里走,听到咿咿呀呀的清唱声从雅间里传出。
“书堂隐相儒,朝野开贤路,喜明年春闱已招科举。窗前岁月莫虚度,灯下简篇可卷舒。”
先是清丽女声在唱,唱到这里,有男声合唱:“时不遇,且藏渚韫椟。际会风云,那时求价待沽堵。”
“好!”一片叫好声。
汪道昆点点头,“嗯,这是《荆钗记》的唱段,唱得有五分滋味。”
从另一间雅间传出唱曲声:“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
六人对视一眼,这是《西厢记》,在某些卫道士眼里,是淫秽不堪的艳曲。
“嗯,你们啊,在干什么,外面在鼓吹什么北伐南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唱艳曲!像什么话!嘻嘻,唱艳曲,来,来,喜三娘,我们喝个交杯酒,待会再唱一曲艳曲。
老子就是要唱艳曲,老子还要征战风流场呢!”
“好,陈三省,好风度,好气魄!打仗那种腌事,就让那些武夫丘八去了,我们只管唱我们的曲,喝我们的酒。风流不羁,潇洒快意才是吾等士子们该做的事。”
“对,读书人就该做读书人的事。街面上搞得闹哄哄的,一帮太常寺的穷酸秀才,跟没了吃食的野狗,满大街跑,搞什么宣讲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一群考不上学,进不到国子监的窝囊废,只能去街上当唱曲的,说书的,混口饭吃呢!”
“没错,谁叫他们圣贤书都读不明白,科试渺渺,仕途无望!不要说他们了,提起他们,都有辱我们这些华翰士子们的齿颊!
喝酒,喝酒!”
“对,喝酒。”
王世贞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汪道昆,强笑道:“一群国子监的无知小儿,不学无术,还自视甚高。伯玉兄,你们不必理会。”
贾三连忙在前面说道:“六位老爷,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还没拐弯,从旁边的雅间里传出激烈的吼声:“朝廷如此穷兵黩武,定会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另一个高亢的声音附和道:“而今武夫专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吾等饱读圣贤书,胸怀天下之志,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又一位男声大吼道:“天下最大的奸党就是胡宗宪!他先是依附严嵩奸贼,后又欺蒙太子年幼,专国擅权,倒施逆行!而今他轻离京城,远赴岭南,正是我等正义之辈,澄清朝纲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