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董理,轻声问。
“舅舅,我们黄梅戏此前被上面点名批评过两次,好像就有这个精神文明委员会。
怎么今天又被重点表扬了?
这个精神文明委的张主任,看上去很大的官,怎么也会唱我们黄梅戏的小调?”
“官场的事,说不清楚,你不知道哪片云彩,什么时候就刮风下雨,什么时候艳阳高照。”
“真是奇怪了。《扳竹笋》我在安庆、合肥、武昌、南昌还有南京唱得多,但是进京后就唱的少。
最近只是在西苑梨园里,唱完《女驸马》后,准备唱《孟丽君》时,中间过渡时唱过一出。
这位张主任怎么知道的?”
董理心里跟明镜似的,嘴里答着话。
“当官的都神通广大,谁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台上张四维唱完后,笑呵呵地左右看了看,问潘晟和杨令德。
“两位老大人,你们觉得这曲《扳竹笋》如此?不是说我唱得如何,老夫有自知之明,唱得不好。
我问的是这个歌词。”
潘晟呵呵一笑:“生动活泼,很有野趣。”
杨令德淡淡一笑:“生动体现百姓群众生活,难怪大受欢迎。”
“两位说得对。
我给大家背一段对这《扳竹笋》唱词的评价。
‘唱词表现出少年的青春活力,它逗趣的语言和优美的曲调,毫无造作,从唱词到表演都再现了生活的真情,犹如田野吹来的春风,沁人心脾,亲切感人。
《扳竹笋》好就好在俗!有人性的俗!’”
张四维环视一圈众人,嘴角里挂着少许得意。
“知道这是谁的评论吗?”
众人纷纷摇头。
俞巧莲有些焦急,迫切地想知道这是谁给的评论,说的实在太好了,简直就是对黄梅戏的精辟总结。
张四维又开口,他故意卖着关子。
“‘此前儒理旧学,礼教森严,男女大防看得比防倭寇北虏还要严。
这是灭绝人性的迂腐思想!
《天仙配》、《扳竹笋》,它们好就好在突破了迂腐礼教的约束,充分展现了人性真正的真善美。
这些歌词,来自乡野田头,是百姓们在日晒夜露、风吹雨打的劳作中,苦中作乐想出来,唱出来的。
包含着群众们的淳朴、真诚的感情,如此蓬勃生机。
听到这些唱词,我们仿佛闻到了农田的稻花香,闻到了丛林山花的芬芳。’
这些评论,是皇上在万历十年资政局全体会议第三次会议上,给大家说的。
潘宗伯、杨太常,本官没有记错吧。”
潘晟和杨令德连忙点头:“张主任记忆超群,一字不差。”
台上台下的众人一片哗然,居然是皇上的评论。
俞巧莲也想起什么,低下头,脸色红晕。
心里却嘀咕了一句,他的点评,还算中肯。
董理在一旁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
“皇上的圣言真知灼见,让人醍醐灌顶,自然记忆深刻。”张四维继续说,“戏曲协会,必须以黄梅戏为典范,坚持皇上关于文艺工作服务群众的圣言指引”
张四维终于讲完,潘晟和杨令德也简单地讲了几句。
不过大家都只记得张四维精彩的发言,他俩的发言都像耳边风一样,转瞬飘走。
潘晟和杨令德发言,也是应付差事,寥寥几句而已。
两人知道,今天这场会,只是点了一把火。
张四维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公开抨击对王世贞兄弟,对以苏州戏曲研究院为核心,《词林》、《戏曲评论》为喉舌的那伙东南文人团体展开围剿。
要循序渐进。
先把这把火点起来,再一点点蔓延开来,最后给它来个火烧连营。
目前看,这把火点得很成功,有一冲燎天之势。
这个张四维,还真会选目标。
潘晟和杨令德讲完后,屠隆出来说话。
礼部文化司艺术局是文艺工作者联合会主管衙门,身为艺术局主官郎中,屠隆就是文艺工作者联合会的对口官员。
他长话短说。
“根据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的指示,艺术局将对戏曲协会理事会进行改组,然后进行章程等各方面的调整。
现在由精神文明建设委承宣厅沈长史,对改组工作进行指导。”
沈一贯不客气地说:“刚才张主任、潘尚书、杨正卿分别对文艺工作以及戏曲工作,做了重要的讲话。
屠郎中也指出要对戏曲协会进行改组和调整。
在下就再补充两句。
我代表精神文明建设委宣布两件事,一是提名著名戏曲著作者汤显祖为戏曲协会理事长,庆梅喜戏班掌柜董理为副理事长,庆梅喜戏班班主俞巧莲为常任理事.
其余副理事长和常任理事人选,由屠郎中宣布。
同时,精神文明建设和礼部文化司成立戏曲工作指导小组,在下任组长,屠郎中任副组长,我们将秉承上峰训示指导戏曲协会更好地开展工作.”
一个小时后,新一任戏曲协会理事会成员全部选出,俞巧莲稀里糊涂成了常任理事。
董理更晕,稀里糊涂地成了副理事长兼秘书长。
实权在握。
董理被叫去,和汤显祖以及其他几位副理事,参加沈一贯和屠隆主持的临时会议。
张四维、潘晟、杨令德完成任务,在会议结束后很快就离开。
没人来找新任戏曲协会常任理事的俞巧莲,她在座位等了一会,转头看到坐在后面的朱轩妮和杨金水,心头一动,干脆走了过去。
“俞班主,我给你介绍个人。”朱轩妮指着旁边的一位妇人。
俞巧莲微笑地点头打招呼,走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一位西夷婆子,穿着一身的袄裙明装,比其他明国妇人还要正统。
“这位是来自兑洲著名女画家,也是文艺工作者联合会常任理事,书画协会副理事长索芙娜。”
索芙娜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我的相公是舒友良,海公的亲信管事。”
海公?
大明只有一位海公,那就是海瑞海青天。
果真是西夷婆子,那有自称亲信的。
朱轩妮继续介绍:“今天算是文艺联合会的一次盛大会议,书画协会就派人过来与会,把盛会情景画下来。”
索芙娜摇头晃脑地说:“没错,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非常大的大人物,开的会也非常有意义,我们必须画下来,作为历史的一幕,留给后人看。”
在她看来,大明资政局学士,尚书正卿对等到欧洲去,估计也就枢机主教和各国国王勉强能比一下。
朱轩妮在一旁高兴地说:“索芙娜的西画非常得棒,尤其画人物,可以说是栩栩如生。她经常进宫,给我们一家子,给太后、父皇、母后画画像。”
索芙娜看着俞巧莲,兴奋地说:“哦,东方美人,俞班主是非常典型的东方美人,希望能为你画上一幅画像,那绝对是我的荣幸。”
杨金水上前,“索芙娜,有机会的。不过我们站在这里,人多口杂,不大好,不如换个地方。”
“好!”
一行人匆匆离去。
一个多小时后,西苑紫光阁正殿,祁言把一叠文稿呈到御案上。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封面上的条目,上面有司礼监题写的总结性题目,关于谁,主要内容是什么,一目了然。
看到条目,朱翊钧来了兴趣,伸手拿了起来,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完后,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对祁言说:“去把张相、海公、鉴川公请来。”
“遵旨!”
第919章 朕今天好好批评你
顺天府尹南宫冶一身朱色官袍,头戴乌纱帽,正襟危坐在南华门值房的角落里,十分安静。
进进出出的内侍和奉宸司军官也不打扰他,都知道他性子恬静,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
南宫冶跟严嵩沾点亲,嘉靖三十八年就被延请为严府幕僚,成了严嵩的“私人秘书”,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严阁老的令史。
嘉靖四十一年,严党被时为裕王世子的皇上,居中纵横捭阖,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一把推倒。
南宫冶记得当时介溪公严嵩心灰意冷,心存死意。
私下闲聊时,介溪公话里的意思是他太了解世宗皇帝,这位主上性子刻薄。
臣工有用处时,他用着你。
等你没有用处时,下场可想而知。
夏言、张经等人无不如此。
信任时无以复加,宠荣有加。
一旦失势惹恼了他,死路一条。
正当介溪公带着满府上下准备等死之际,裕王世子来了。
一番密谈后,介溪公马上换了一个人似的,在阁老的位置上继续发光发热。
暗地里顶住清流的压力,继续支持胡宗宪和杨金水,让东南系迅速坐大,帮世子拿到了兵权和财权,成为皇太孙。
到后来,南宫冶才明白,介溪公跟皇上做了交换。
介溪公支持皇上羽翼丰满,再交出不肖子严世蕃,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换取了皇上保严家平安的承诺。
南宫冶记得介溪公离京前一晚,拿着皇上叫人悄悄给严家祠堂添置的三千亩上好水田的地契时,泪流满面。
然后把自己放心地托付给杨金水,临别时还拉着自己,切切叮嘱。
“皇太孙当为千古一帝,气度不凡,你安心做事,定有你的前途。”
南宫冶去了东南,在杨金水主持的输捐局做事,心里还很忐忑。
担心自己身为严党残余,会不会早晚被清算。
也担心老世伯介溪公到底能不能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