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殿让统筹局会计处初步算了一下,漕运每年的成本费用。
更换漕船的造船成本,每年二十一万两银子。
治河以及疏浚河道费用八十万两银子。
维护两千里运河各项设施,官吏粮饷,每年支出钱粮一百六十万两银子。
十二万漕运卫所军士,每位运军需要支付月粮三石,每年钱粮需要支出二百六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是大头,其它看不到的,以及太细的,我们暂时不管。
可光这些明账上就支出了多少钱粮?每年需要支出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才能维持这条运河正常运作。
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啊!”
朱翊钧的帐算得众人坐立不安。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
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比九边粮饷还要多,又是一个无底洞。
朱翊钧拍了拍桌子上的抄件,“好了,我们算了运河支出,现在算算它带来的好处。按照定制,漕运每年需要往京师运四百万石粮食,还有其它丝绸、棉布、茶叶等各种生活物资,不计其数。
说实话,价值几何,本殿也算不出来,但是整条运河对于北方,以及九边的稳定,是至关重要的。
可问题在于,漕运积弊重重,效率低下。湖广、南直隶淮南淮北以及江东的粮食,转运到运河,再行北上。有的远至千里,路途遥远,耗费巨大。
治国施政,如何体恤民力?
本殿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提高效率。漕运费用成本,都是摊在百姓们头上,我们把效率提高了,百姓们的负担,就极大地减轻了。”
这时,身为朱翊钧心腹的徐渭及时感叹一句,“殿下,漕运积弊,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想改,何其难啊。”
众人纷纷点头。
“没错。每年维持漕运的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里,有多少人在里面分润?”
“此前漕运先是支运法,后来是兑运法,现在改成长运法。
长运法最简单,各地百姓都不用去卫所送粮了,收割了之后就地放在田地里,专门负责漕运的漕军士兵直接去找百姓们收粮就可以。”
“可是其中又能上下其手,淋尖踢斛,折损漂没,又是一大批额外收入,上下分润。”
在座的都是干练能臣,对于地方上的陋习,都很清楚。
李贽开口道:“我朝天顺年间,朝廷规定漕船可以顺带一些地方土特产到京城或者在沿河地区贩卖,‘附载土宜,免征税钞’。
免税量以重量来核算,弘治年间免税货物为每艘船十石重的,正德年间涨到三十石。臣以为,这也是一大利益关节所在。”
朱翊钧扫了一眼李贽,又看了看其他人,赞许地点点头。
自己的班底都是能拿得出手的,要是在座的都是那些只会嘴炮的清贵名士们,自己非得愁死不可。
“没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这庞大利益纠葛,想改是改不了的。但是本殿为何还是想一力推行海运?
诸位先生能体谅到我的苦心吗?”
第126章 诸位先生,能体谅我的苦心吗?
督办处总办郑洛开口道:“殿下刚才有句话说得极是,治国施政,体恤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高效率。
大明朝上下运作,包括漕运,一粒粮,一文钱,所有支出的钱粮,都是百姓承担。我们把效率提高了,减少度支,百姓们的负担,就极大地减轻了。
漕运改海运,应该能提高不少效率。”
李贽这时答道:“范溪先生,改海运肯定能提高不少效率。比如把湖广、江西、南直隶两淮,这些路途遥远,运输不便的田赋,全部改成金花银折算,如一条鞭法。
再用这些银子在江南、安南等产粮地,采办粮食,用海船运送至大沽,再通过卫河、潞河,运至通州和京师。如此一来,可以省上百万两银子运费。”
萧大亨摇头道:“确实省了银子,提高了效率。可是对于湖广、江西和南直隶百姓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朝廷不征粮食,改纳金花银,百姓们从哪里换银两?
还不是卖粮,卖丝茧才能换取银两,然后再受商贾盘剥一手。当初桂文襄公(桂萼)推行一条鞭法,不少州县百姓无银可交,偏偏衙役税吏催得又急,只好去借高利贷,结果田地尽失,沦为佃户。
杨文襄公(杨一清)等人就是抓住这点,弹劾桂公,使其黯然致仕。”
吴兑捋着胡须说道:“岳峰(萧大亨)说的极是。某出任地方亲民官时,知道百姓终日辛劳,一年所得,仅粮食数石,麻布线十数团。需要去买盐买铁,或是卖粮,或是卖鸡鸭,能得几十文钱,已经实属不易。
行一条鞭法,以金花银折赋纳税,百姓还是多受盘剥,苦不堪言。”
众人哑然。
朱翊钧也无语。
这跟生产力低下有关,跟货币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管用铜钱、银子,还是宝钞、纸币为货币,百姓们挣不到钱就是挣不到,他们手里的财富只有粮食。
朝廷推一条鞭法,用货币作为统计和缴纳赋税的工具,是简便很多,也省了不少成本,可是百姓们手里没钱,还得把粮食变卖了换钱,还得受一茬盘剥。
徐渭看了一圈众人,开口道:“一条鞭法,有利也有弊。但是至少在东南等地,我相信是有利的。
东南百姓富庶,商贸发达,百姓有粮食,有丝茧,得钱相比湖广、江西、两淮要便利得多。
以金花银折赋纳税,肯定能减少诸多弊端,予百姓便利。正如太孙殿下此前所言,天下没有万全之法,关键在于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不能僵化,不能一根筋。”
朱翊钧笑道:“文长先生所言极是。千言万语,不如实践一回。只要利国益民,两相皆便,就是好法。否则的话,我们改过就是。”
“对。”
众人含笑称是。
“好,我们转回到海运法,诸位先生,能否看出本殿推海运之法,有何用意?”
一个团队,最重要的就是思想一致,才能团结一致。
刘焘捋着胡须说道:“老夫年长,先抛砖引玉。”
“带川公请!”
“老夫奉圣谕,执掌水师,深知其中利弊。水师有大好处,但是耗费巨大。扬帆出海,需要钱粮;修葺船舶,需要钱粮;如太孙曾经戏称,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出去的都是银子。
统筹局东南办杨公公苦心经营,左支右拙,勉强维持着,但不是长久之事。
后来太孙殿下调戚元敬北上,练新军,老夫有所感悟。这兵在精不在多,水师也在精不在多。
殿下分设三海水师,每海水师设一营主力,其余一两营为辅,是非常英明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刘焘声音厚重,略带嘶哑。
“但是水师跟陆师不同。陆师步卒,只需招录有力青壮者,训练个半年,见见血,不胆怯就是好兵。
水师操帆弄舟,放炮水战,不是一年半载能练出来的,少者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
老夫奉谕与卢提督、俞提督和陈提督组建三海水师,几乎把能用的水手收刮一空,引得海商民船怨声载道,差点耽误了海外商贸。”
说到这里,刘焘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现在提议开海运,实乃英明之举。从东南乃至岭南海运粮食货品至京师,需要千余艘海船,每艘船少则百余人。
一下子就有十余万水手。三五年后,这些水手可择优选入水师,三海水师,兵源无虞。”
徐渭在旁边附和道:“带川公所言,正说到点子上了。统筹局正在筹谋,在开平大兴工业,届时所需人口、粮食、物资,海量无计,可能就不止千余艘海船。
且开平工业大兴,大量出产各种工具、机器,运至各地,海运肯定是最便利的,届时又需要更多的海船,可轻松储备数十万水手,数千艘海船。”
说得都有道理,但朱翊钧还期待听到更多,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李贽身上。
不知道他能不能再给自己带来惊喜。
李贽似乎感受到朱翊钧的目光,迟疑一下说道:“殿下,诸位,李某出自泉州,那个地方山多地少,几分薄田,勉强填饱肚子。
海风一来,就得饿肚子。但是泉州自前唐,就以富庶闻名。为何?就是通海商。通了海商,各地的瓷器、丝绸、茶叶就会汇集在泉州,卖给海商,再买来粮食布帛,衣食无忧,富足一时。
太孙殿下时常对臣等说道,农为国本,工可强国,商可富国。臣是深有体会。
现在太孙提议改海运,一旦北路海运兴起,那么南直隶以北各处,如海州、胶州、威海、大沽、乐亭,甚至辽东的金州,有机会如南直隶的上海、江阴,浙江的宁波、温州,福建的泉州、福州、月港,广东的广州一样,以商贸而兴盛。”
众人骇然,忍不住转头,盯着李贽。
此前大家对太孙殿下特意点了名不见经传的此人入理藩院,不明就里,现在知道,此人有大才!
朱翊钧十分高兴和欣慰。
李贽被同时代的人骂作疯子,大部分书籍被焚,因为他超越了这个时代。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刚刚好。
萧大亨提了一个很慎重的问题:“漕运关系甚大,要推改非常困难,殿下,我们当如何行事?”
朱翊钧挥挥手,“我们不逼它,也不正面对阵,我们迂回着来。
现在,吴淞口的船厂能造四五千料以上的海船,甚至在仿造佛郎机人卡瑞克帆船的过程中,结合了卡瑞克帆船和福船的各自优点,设计出一款四千料以上的闸船。
其余宁波,乐亭,登州,都能造四千料以上的海船。推动北路海运,我们有船可用。
可让杨金水出面,牵动商贾,组建民办海运社,购置海船,招募船首水手,开通上海、宁波、泉州经海州、登州到大沽的北路海运线路。
然后持牌商号的货物,凡是运至京师、山东或淮东的,必须分出部分份额,交由海运社海运。
新军营、勇士营,蓟辽镇,督办处管得着的边军军营,所需粮饷军械,也分出部分份额,交由海运。
等北路海运畅通,份额逐渐增加。
海运运费便宜,运期快,只要是明白人,都会知道怎么选,我们不改漕运,我们只是抢他们的生意!”
抢生意?
那就没话说。
这天底下抢生意最厉害的就是杨金水,幕后东家是太孙和皇上。
李贽问道:“殿下,要是商家顾忌海运颠覆之险怎么办?”
好你个李贽,一下子又问到关键了。
“援汇金银行例,成立保险社。每笔运费加一定比例的保费,给到保险社。船顺利到达,保费归保险社。船颠覆了,保险社按约定份额赔偿!”
什么!
还可以这么做吗?
朱翊钧的话震惊了众人,他们隐约感觉到,以前的认识可能有误。
天下最会做生意的不是杨金水,而是太孙殿下。
第127章 西苑赏月
西苑万寿宫宫门外。
太子朱载身穿朱色十二章纹五爪团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下了步辇,双腿发软,一把抓着旁边的黄锦。
颤抖着声音,轻声问道:“黄公,今儿父皇真的是叫我来中秋赏月的?”
“太子殿下,没错的,今儿皇爷请了您和太孙殿下,三人在万寿宫赏月度中秋。”
“好吧,你这么一说,我的腿没那么软了。”
朱载转头一看,朱翊钧下了后面的步辇,施施然走了过来。
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窜上去,抓住朱翊钧的胳膊。
“老大,咱们可是亲父子啊,血浓于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