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94节

  朱载反应极快,头一偏,闪了过去。

  “父皇,你知道儿臣愚钝,有什么教诲,只管说,儿臣一定记在心里。”

  嘉靖帝懒得理他,左手指了指他,头也不回地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你告诉你的好爹爹,天子最大的敌人是谁?”

  朱载转过头来,看着朱翊钧,顺手又往嘴里塞了片核桃仁:“老大,对,你比我聪慧,你说说,是谁?”

  朱翊钧答道:“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文臣。”

  朱载捏着一块核桃仁的右手定在了嘴边,“老大,你没说错吧?文臣是天子最大的帮手,怎么又是天子最大的敌人呢?”

  嘉靖帝转过头去,声音轻飘飘地往后传来:“钧儿,说说,让你老爹开个窍。”

  “皇爷爷,父王,文臣们是天子最大的帮手,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也就是说,他们从皇上手里,分到了很大的权柄。

  权柄这玩意,意味着权势、名声、财富。拿到手,就不会舍得放弃,只会越想越多。”

  朱载听懂了一点,“文臣们想从天子手里,分走更多的权柄?”

  “是的父王。奸臣想贪,需要更多的权柄;就算是正臣,想济世救时,也需要更多的权柄。所以对于大臣们来说,无论邪正,只要有所作为,都需要更多的权柄。”

  朱载想了想,“如果他们真得能做事,那就给他们好了。”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了朱载一眼,叹了一口气,扶着扶手要站起来,朱翊钧连忙起身,扶起了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到室外的露台上,看着外面的湖光月色。

  “出来吧,外面月色很美。”

  朱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迈开步子,准备跟出去,被朱翊钧拉住了。

  朱翊钧挥挥手,李芳连忙上前,双手奉上一件羽氅。他接过来,双手奉到朱载,嘴巴往嘉靖帝背影努了努。

  朱载愣了一下,看着朱翊钧手上捧着的羽氅,又看了看嘉靖帝削瘦的身影,默默地接过羽氅,轻步走到嘉靖帝身后,双手拎着羽氅的领子,披在嘉靖帝的身上。

  嘉靖帝不经意地转头,看到是朱载,愣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变得柔和。

  朱载站在嘉靖帝的左边,朱翊钧走上前,站在嘉靖帝的右边,三人并肩站在露台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头微微歪着,腰想挺直却挺不直,只能往右边微斜。

  朱载双手背在身后,头耷拉着,腰微微向前弯着。

  朱翊钧双手也笼在袖子里,头仰着,腰挺得非常直。。

  皓月悬在三人的头上,洁白清亮的月光洒下来,笼在他们全身。

  过了许久,嘉靖帝幽幽地开口:“老三,”

  朱载马上应道:“儿子在。”

  “权柄给出去了,就很难拿回来了。惊天动地,要死人,才能拿回来的。”

  朱载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礼议?”

  嘉靖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杨廷和,杨一清,夏言,曾铣,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国之柱石。

  杨继盛等人,朕又何尝不知道是正直纯粹之人

  钧儿说得对,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要成大事,必须揽权。他们揽着揽着,你就会被困在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朱载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嘉靖帝,“所以父皇说,把紫禁城留给儿臣,把西苑留给钧儿?”

  嘉靖帝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枯瘦苍老的脸上,浮出笑容来。

  朱载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笑容,不由地想起少年时,自己跟着哥哥、弟弟,围着父皇玩耍时,他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一时间,恍如隔世,神情惘然。

  嘉靖帝看了看湖光月色,环视一眼清冷的西苑,摆了摆手,有些萧索地说道:“风景虽好,可惜清冷啊。走,回屋里坐着赏景。”

  朱载主动伸手,扶着嘉靖帝右手。

  朱翊钧无声地扶着嘉靖帝的左手,三人缓缓地走回到水榭室内,在各自的座椅上坐下。

  嘉靖帝坐下之前,朱翊钧替他取下羽氅,等他坐下后,再盖在他的身上。

  嘉靖帝枯瘦的手,握了握朱翊钧的右手,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钧儿,给你爹爹说说,文臣们为何是天子最大的敌人?”

  朱载闻声转过头,看着对面坐下来,如大人一般的朱翊钧,目光闪动,神情复杂,突然也笑了。

  “老大,你说,我听听。”

  “是,皇爷爷,父王。”

第129章 你还是老实地住在紫禁城吧

  朱翊钧想了想,缓缓地说道。

  “文官与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文官出自士子,士子出自世家。从秦汉到我朝,世家掌握着天下最重要的资源,那就是田地。

  有了田地,便有了人口,有田有人,就有了财富。有了财富,才能心无旁鹫地读书,考科试,三试连捷,出仕做官。进而,文臣们的基础,是大大小小的地主。

  而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更重要的,天子掌握着田地的分配权。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

  朱载听着有点晕,忍不出开口问道:“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掌握着田地分配权,很玄乎啊。”

  “父王,不玄乎。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是天子之土,他当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为了获取支持,天子通过田契屋契,把世家占有的田地房屋确定下,还通过科试,从他们中间选拔人才,治理国家,这个时候,两者是合二为一的。”

  朱载还是有些不明白,看了看嘉靖帝,发现他看着外面的月色,似乎不关心自己和儿子的谈话,于是又开口问道。

  “田地都分出去了,天子怎么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地主?”

  “父王,不急。太祖皇帝除了分封宗室、勋贵,把大量赐给他们之外,还通过一种方式掌握着天下田地。”

  “什么方式?”

  “卫所!”

  朱载一惊,脸色慢慢地变得肃正起来。

  “土木堡之变,勋贵死伤殆尽,天子就瘸了一条腿。”

  朱载马上问道:“兵权?”

  “是的。景泰年间,以于少保以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组建十团营,众多武将,都是于少保以兵部名义任命,五军都督府成了空架子。大明官军的官帽子,被兵部掌控。

  然后上直卫,直属天子的二十多卫,除了四卫营,勇士营等少部禁军,都归了兵部管,粮饷归户部管。

  接着节制各边的总督和巡抚,也用这个方法拿住了边军的官帽子,再通过户部和地方,卡住了边军的粮饷。

  此时不管天子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依靠文官来管理天下诸军。而这些呈请,都被当时的内阁赞同票拟,然后被批红。”

  朱载听得神摇魂荡,嘴里喃喃地说道:“于少保为何如此,百官为何如此!”

  “因为于少保和百官们觉得天子做得不好,大明将亡,所以要挺身而出,扶将倾大厦于危急之时。

  要成大事,必先揽权,所以他们会如此。正如皇爷爷所言,权柄给出去了,再想拿回来,就难了。

  弘治年间,孝宗皇帝任用王恕,刘大夏等文臣,说是对五军都督府革新除弊,实际上就是彻底废弃了五军都督府。

  不仅武官任免由兵部做主,就连此前由五军都督府掌管的卫所土地和军户户籍也移给了兵部,然后卫所名下的土地,”

  朱翊钧一摊双手,“全没了,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他身子往前一倾,问道:“父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朱载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意味着天子不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天下最大的地主,成了文臣们。就连土地分配权,也被文臣们悄悄拿了去。

  父王,这也意味着大明朝局,彻底失去了制衡。没有皇权和勋贵们的制衡,文臣们,成了不受约束的怪兽。而失去制衡的权力,都会变得无比贪婪和凶狠。”

  朱载不敢置信,“他们有变得那么坏吗?”

  “父王,人心是贪婪的。于少保那样一心为公的文臣,只是少数。满天下的文臣,大多数想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家族。

  失去制衡的文臣们,做起恶来甚至比内监作恶更坏。”

  朱载惶然地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文臣们作恶,怎么可能会比内侍还要坏?”

  “刘瑾再坏,武宗皇帝一指纸条,就能剐了他。

  晋党把持九边,为一己私欲,外通北虏,引寇卖国。却只能寻着庚戌之变由头,借着皇爷爷数十年积累的天威,勉强除去部分。

  东南世家,违禁走私,外通倭寇,肆虐地方数十年,却无可奈何。”

  朱载默然无语,朱翊钧继续添火。

  “文官不受制衡,他们把持着科试,自己选自己做官,不再是天子择天下优士而录。他们再以同年、同门、同科等等关系,勾连在一起。

  上,掌内阁六部,把持朝政;下,以乡绅胥吏,深入地方。田地、人口、商贸等等,所有能生钱的资源,能赚钱的好处,他们一概不放过。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想方设法逃避缴纳税赋,不承担边关、漕运、朝堂运作等等责任。出了事,也不承担后果,把包袱甩给朝廷,把罪名甩给天子以及内监。”

  朱载心中焦躁不安,猛地站起来,在屋内来回地走动。

  朱翊钧的一番话,几乎摧毁了他三十年来的认知和三观。

  从骨子里,朱载不相信文官会这么坏。

  但他只是平庸跳脱,不是糊涂蛋。

  朱翊钧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有据可查,句句都是实情。

  更关键的是,朱载现在是太子。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即位为天子,站在天子的立场上,朱翊钧说的这些实情,深深地刺痛着这位未来皇帝的心。

  以前他只是裕王,大明会不会是他的,还有变数,所以可以不用去关心。

  现在他是太子,大明以后肯定是他的,那么此时的朱载开始能体会到老父亲,嘉靖帝的心情。

  银子啊!朕的银子!

  权柄啊!朕的权柄!

  “可是,他们”朱载想起数以万计的文官,数以百万计的士子、儒生,结成了庞大的集团,如同泰山一样横在他的面前,一时迟疑了。

  嘉靖帝开口了,“那些饱学之士,天天给你讲圣贤道理,其实是要你认同他们的说法,认同士子儒生们,让觉得他们上秉圣人道理,守礼义廉耻,都是一心为公,赤忱为君。

  实际上,都是屁话!这些人都是一群男盗女娼,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朱载喉结上下急促地抖动着,想起文臣们的人数,以及他们的实力,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张网里,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怎么争啊!

  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太平天子。

  想到这里,朱载颓废地坐回到椅子上。

  嘉靖帝看了他一眼,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幽幽地说道:“老三,所以朕把紫禁城留给你,把西苑留给了钧儿。

  你啊,老老实实地待在紫禁城,广选美人,过快活日子,做他们嘴里的仁德贤君。”

  说到这里,嘉靖帝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朱载,盯得他头皮发麻。

  朱载咽了一口口水,“父皇,你有话请说。”

首节上一节94/82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