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即便是到如今的嘉靖朝,正税与火耗、役钱等加起来,许多百姓都交不了价值一两银子的税。
因为按照历史上后面推行一条鞭的情况,在一些杂税较重的地方,一亩田每年需要交的赋役钱合计加起来也不过需要白银一钱五分。
所以,底层百姓大多交的是实物,很少交白银。
毕竟他们的总税也到不了几两银子,往往去换白银的成本都要占去很大一部分税赋,自然也就多缴折色。
只有中等以上的人家才喜欢交白银,因为这种人家多有除农业外的其他产业,可以换取不少白银。
这也就使得,折银比例调整,并不伤及底层百姓的利益。
尤其是那些田亩数小于五亩的贫农,因为他们的总税都到不了一两银子。
其实,这种贫农,在人多地少的江南才是占大多数。
而且,清丈也对他们很有利。
因为清丈可以把胥吏强行诡寄在他们身上的田赋消除掉,使得他们这些小民可以真正体验到朱元璋定性的低税率福利,即每年哪怕用银子缴税都缴不了一两。
这也是历史上张居正清丈天下田亩后,江南的经济能进一步腾飞,大量贫农财富增加,使得明末土地兼并最严重的时候,每科进士都还有不少贫寒子弟的原因。
毕竟清丈后,在江南这种商业发达的地方,一个小户妇人都能用一个月织布换得白银完成家里的缴税任务,使得纯农业收入完全成为多数小民的剩余财富,而让他们可以送子弟读书。
正因为此。
在南直,跟着哭庙的士民,皆是士族和富户子弟,再有就是依附他们的家奴以及地痞流氓。
而普通乡下贫农和城市普通雇工没有参与哭庙的积极性,也没有参与抗议缴税的积极性。
甚至……
他们很多连孝宗皇帝都不知道是谁,甚至总督朱希周都不知道。
所以……
他们也不知道孝宗皇帝在士人眼里是很值得怀念的“圣君仁主”,而朱希周也是士人们恨不得以抗税来要求朝廷除掉的“奸臣”。
他们甚至在听到谕旨说废掉弘治雇工犯雇主以谋逆罪论处的事后,甚至还觉得孝宗不是什么仁君,可能还是很坏的君主。
他们甚至也早就因为朱希周来当总督后允许他们自家子弟考吏员的开创之举,而觉得朱希周可能是个为他们穷人家子弟前途考虑的好官。
只是他们的意见经常被无视。
当然。
他们常常也无视自己的意见。
这也就使得,他们只有在被逼急了造反,而被骂成贼时,才会有更多人注意到他们。
好在……
勇卫营在回营后,周尚文根据朱厚的谕示,利用勇卫营官军积压已久的怨气,开始让勇卫营官兵去发展这些被无视了的底层百姓,而也学文人士大夫立社,创建出农社、工社乃至联合普通商贩建立出商社来。
因为勇卫营有刀有枪,还有天子拨的经费,再加上,勇卫营的官兵们现在也认识到来江南不放下身段联合百姓不行,也就使得这些农社、工社乃至商社发展的很快,也在很短时间内变得很有作用。
主要表现就是,拥有暴力的勇卫营负责肉体消灭反对者。
而这些农社、工社、商社人员负责情报收集与打探,乃至掩护勇卫营,以弥补勇卫营对江南人生地不熟和外地口音难以完全消除的问题。
勇卫营得到的是为朝廷维护了纲纪和秩序,也出了心中被南直士子欺侮与污蔑的恶气。
而普通农工商得到的则是阶级仇恨被报,顺便被减少了剥削。
这样一来,也就使得惠宗文这些在别处哭庙的士子很容易被发现到。
“就是他们!”
“他们在这里哭庙!”
句容县城。
一城内儒庙里,在士子屠栋等带领下于这里哭庙时,就有工社织工董原带着一干勇卫营官兵来了这里。
而屠栋等自然也就被逮捕。
且屠栋也同惠宗文一样,在知道是工社这个组织在坏自己这些士子哭庙之事后,颇为惊怒,不由道叱问道:“谁让你们成立工社的,你们贱役卖力之辈,也配有社?!”
啪!
牟鹏则直接给了这屠栋一脚:“陛下说能有,他就能有!”
砰!
牟鹏说完就给了屠栋一铳。
接下来。
像惠宗文、屠栋这样因为哭庙而被处决的士子经常发生。
因为勇卫营自从组织了农社、工社、商社后,就在江南底层百姓的帮助下,仿佛自带了卫星探测系统,基本上可以定点打击。
而且。
不只是哭庙,发揭帖,张檄文的许多号召江南士民不要缴税,不要开市、不要开工一起逼迫朝廷处死朱希周的士子也因为农社、工社、商社的出现被勇卫营的官兵迅速发现且逮捕,然后予以处决。
这就导致,江南许多市镇罢税、罢工、罢市的声势受到很大影响。
当然。
农社、工社、商社的现在还不多,因为勇卫营开始发展这样的组织还没多久。
所以,在遍地文人社团的江南,短时间还是难以彻底阻止江南士族富户哭庙抗议、拒绝缴税、要求朝廷杀朱希周的行动。
但随着农社、工社、商社增多,必然是能彻底阻止的。
只不过,京师现在还不知道农社、工社、商社开始压制江南士族富户哭庙抗议、要求朝廷杀朱希周的事。
京师的人基本上才知道江南士族富户因为有百姓被贪官催征时打死而哭庙抗议、拒绝缴税、要求朝廷杀朱希周的事。
“陛下,臣吏科右给事中闫鸿风闻,如今江南人人哭庙抗税,皆因东南总督朱希周包庇江宁知县林廷贤,纵容其盗卖官粮与严催税赋,才激起民愤,如今为息民愤,收民心,使政清人和,故臣请斩朱希周!”
“陛下,臣云南道御史杨恩,呈江南民妇戴罗氏供状抄本一份,劾东南总督朱希周过度执行折银比例调整与清丈之政,而使底下官吏催征甚严,酿成人祸,明显是有意破坏新政,变新政为苛政,可谓居心不良,理当诛之,以平民愤,护卫新政!”
“臣附议!请斩朱希周!”
……
所以,在嘉靖元年腊月中旬的一天,在江南的事刚才传到京师不久,朱厚视朝之时,就开始有科道言官的乌鸦们开始攻讦朱希周。
第176章 这是冲着朕来的!是想废了朕!
“事涉大员,不可不慎。”
“视朝结束后,着阁臣九卿到文华殿廷议此事。”
朱厚这时似乎对此早已预料,也就如此平静地说了起来。
朝臣们不禁讶然,暗叹天子果然老成,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居然都没让他张皇失措。
关键是……
朝臣们觉得自己这些人都开始替他质疑朱希周是在故意让新政变糟糕的了,结果,天子脸上居然看不出怒色。
因此,这反而让他们不由得暗自害怕起来,害怕天子早就有所阴狠的计谋在等着自己跳出来。
朱厚的确对此没有半点惊慌之意。
因为来自后世的他对江南权贵士族的手段了解的很。
他现在甚至还有些兴奋。
他兴奋的是,这是一个他趁机收拾江南地主阶层,加强中央集权的机会。
所以,他才在设立大明实政学堂后,就下了一道诏旨,废掉孝宗朝确立的那条雇工反雇主是以下犯上同谋逆罪的条例。
他要先在皇宪国法上给江南的底层庶民松绑!
因为在工商业发达的江南地区,雇佣制很普遍。
很多工匠、佃农、乃至奴婢都是雇佣制。
毕竟按照朱元璋的祖训,大明不准蓄奴,所以所谓家奴要么是以养子养女的名义蓄养,要么就是雇佣为长工。
而江南工商业发达,后者的方式比较多。
所以,朱厚这么做,就等于让江南的工匠、佃农、奴婢可以更加大胆地反对压迫。
只是,这条诏旨被废除,的确让既得利益者很难以接受。
因为,他们本来可以靠这条条例随意奴役雇佣之人,随意处置他们的,只要被雇佣者反对,他们就可以把他们处死,乃至用极刑,毕竟雇工犯雇主可以按谋逆罪处置嘛。
但现在不可以了。
自然,别说江南士族不能接受,朝中很多官员都不能接受。
毕竟,这是孝宗朝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条非常利于天下地主和资本家利益无限压榨剥削无产百姓的皇宪条例!
阁臣九卿们最近就因为这道诏旨一直在想办法如何让天子撤回这道诏旨,也在就这道诏旨颁布后,于私底下表达各种不满。
而现在,又出现了江南士人哭庙抗税,要求朝廷杀朱希周的事。
阁臣九卿便都在朝会结束后,有意识地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起这些事来。
“出现哭庙的事,本质上还是因为我们轻慢了先帝孝庙!”
“先帝孝庙夙来是最得民心的!”
“可从定大礼开始,便强行绝其统,这就让天下人早就对先帝孝庙鸣不平,认为我等大臣不知感念先帝孝庙之恩!”
“后面又一再违背孝庙治国理念,改制变法,所以这才激起了哭庙抗议和要求杀掉朱昆山的事。”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们不能忽视民意啊!”
“可现在又下旨废雇工反雇主同谋逆罪这么一条条例,这不明摆着,又是对不起孝庙先帝的事吗?”
“这让最是敬仰孝庙的天下民众怎么想?”
“岂不是会加剧民变?”
工部尚书赵璜就在这时对内阁首辅梁储说起自己的看法来。
他本质上也是不支持改制的守旧党护礼派。
而他也知道,梁储是最能影响皇帝的大臣。
毕竟,梁储是内阁首辅,还是大学士里唯一迎立皇帝且在压制皇权这事上不积极的大学士,同时,又素来宽厚有雅量,不会借着皇帝的信任打击自己不满的人。
所以,他就在梁储面前说起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希冀梁储能听进去他的话,而也去劝皇帝适当的让步。
梁储则驻足笑着问着赵璜:“这么说,大司空是觉得大礼之前定的不对?”
“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赵璜立即否认。
目光有些躲闪。
然后。
他在脑海里重新整合了一下语言说:“我的意思是,所定大礼固然是正确的,只是民众愚昧,不理解大礼为何这样定,也就会更加对孝庙鸣不平,不是说大礼定的不对,元辅您明鉴!”
梁储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