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承明 第457节

  毕竟,他知道历史上徐阶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尽管恶名比严嵩少很多,但贪迹不比严嵩差,阴毒更是甚于严嵩。

  抗倭名臣胡宗宪传言就是被徐阶害死。

  海瑞历史上也是因为查出徐家罪孽滔天而被徐阶整倒回乡。

  所以,虽然这个时代的人都没有觉得徐阶乃大奸似忠之徒,即便是张璁这个内阁首辅也只是根据徐阶在改革上的积极表现,而愿意信任徐阶,但朱厚还是对徐阶保持怀疑的。

  至于王学门人,作为来自后世的朱厚,也清楚王学到了后期,反而在很多时候成为了士大夫只维护自己利益的思想武器。

  因为不少士大夫以“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为由拒绝学习、拒绝实践,拒绝改变,而渐渐只爱空谈,渐渐落入禅学。

  毕竟,如果人人内心本就有一切真理,那自然就不用学习、不用历练。

  所以就有心学主张的士大夫将此作为拒绝让利于民让利于国的武器,认为符合自己利益的主张才是真理,将自己主观上的意见作为客观的真理。

  如此,朱厚也就没有因为聂豹是王学门人,就真的觉得聂豹完全可靠。

  但朱厚现在也不好直接说自己不是真正的朱厚,是来自后世的人。

  再加上,他也不好打击张璁这个首辅为自己清丈天下田亩的积极性,使得他这个帝王和首辅因此不和。

  而他又已经为张璁站过台,明确表示支持张璁,自然不好再在这个时候因此就因为一个聂豹就不肯支持张璁,而让那些背地里等着张璁失去圣宠就攻讦张璁的人得到这样的机会。

  何况,朱厚也只是怀疑,不能排除聂豹是否真的有忠于社稷、爱护苍生之心,而愿意为社稷苍生,彻底清丈天下田亩。

  另外,清丈田亩毕竟是得罪天下所有地主的事,所以,内心愿意做这事的官僚本来就是少部分,大部份只是被动的迫于中央集权的压力在做,也就需要对清丈成绩突出的官员予以及时的奖掖,以达到千斤买马骨激励官僚积极清丈的目的。

  朱厚也就没有再多言,只打算让锦衣卫暗地里调查一下,明面上他只点了点头说:“那就内阁斟酌着办吧,旌表其本人与父母、祖父母,恩荫其子弟。”

  张璁拱手称是。

  但张璁现在的确愿意信任徐阶和他的老师聂豹。

  正如朱厚所想,现在真正支持清丈、愿意清丈的官僚不多。

  所以,张璁要想清丈田亩成功,就更需要对几个表现积极的官僚予以奖掖,以提高天下官僚们清丈的积极性。

  而张璁在心理上,也更愿意相信支持清丈的官员是真的在支持。

  徽州府。

  “吏部和都察院已将聂府台考成评为优等,内阁也奉皇命下旨,让吉安府为聂府台在其家乡立‘忠贞勤政’旌功牌坊一座,还恩荫其子为国子监官生,祖父母、父母皆加官一级!”

  “可见天子和张孚敬是真信了我们徽州府在聂府台的治理下率先完成了清丈。”

  当这里的缙绅大户们通过《邸报》知道朱厚下谕旨旌表徽州知府聂豹,吏部和都察院也将聂豹列为优等后,皆欢喜不已,仿佛他们也跟着受了表彰一样。

  于是,就有这里的缙绅大户们在聚会时谈起了此事。

  但这些缙绅大户并不是因为聂豹受到了来自天子的旌表而高兴,其实是因为徽州府并没有真正的完成清丈,甚至根本就没有清丈而高兴。

  毕竟徽州府所谓清丈后增加的田亩,皆是各里甲的缙绅大户联合地方官吏虚填上去的。

  而虚增的田地全部都诡寄在了当地小民头上,尤其是那些小姓小户头上,而缙绅大户们的隐田并没有被清丈出来。

  徽州知府聂豹自然明白,这样的话,意味着清丈田亩这项国策只是给徽州的百姓增加了成倍的负担,没有达到疏解民困的目的。

  待到征收夏税秋粮时,必然会有许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乃至揭竿而起。

  但聂豹不在乎这些。

  因为他发自内心地认为,百姓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所起的作用本就不大,百姓家破人亡大多时候也影响不了天下大势,至于揭竿而起,更不是什么大问题。

  毕竟百姓只要揭竿而起,那就变成了贼,便只该被消灭,而作为牧守官进一步立功的机会。

  越是改革,百姓日子越难过,本也应该是百姓的宿命。

  聂豹在接触心学后,自我发扬出了另一条心学之路,那就是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摒弃了儒家里孟子所谓的“民贵”思想,反而越发认为,百姓就是蝼蚁,要么觉醒良知而跃迁为人上人,要么就该因为过于愚昧而被社会淘汰,如若反抗上意,那就是螳臂当车。

  所以,聂豹没有深究底下的人怎么清丈的,他只坐等着将来自己升迁,或者民变发生,自己可以通过镇压民变而再获新功。

  至于如果复核清丈时,查出了问题,他也不怕,因为他完全可以诿过于底下的官员和缙绅。

  他相信,底下的官员和缙绅会比他更积极于阻止复核清丈时查出问题来这事。

  秋后。

  徽州府的举人胡宗宪准备进京参加明年的会试,却在途中看见一伙官差正在沿途一民房前收税。

  只是收税的方式有些不同。

  因为这家的一男丁正被绑在一棵柏树上,而正被一官差用鞭子抽着,而地上一妇女和两小孩正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官差,所以就吸引住了胡宗宪的主意。

  “差爷,求您别打我家男人了,他病还没呢,您打死了他,让我们明年怎么活呀!”

  “老子哪管得了这么多!上面要清丈,结果清丈出你家有三十亩田,比你家在鱼鳞册上的田多出一半,你们家要是不把这多出来的一半税和罚课交上来,挨打的就是我们!”

  这官差说着就又是一鞭子朝这被绑在树上的男子抽了过去。

  啪!

  这男子身子抖动了一下,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只把面色苍白的头耷拉的更低,且在之后有气无力地说:“我家没有三十亩田,你们再胡说。”

  这官差听后更加来气,不由得撸起袖子来,要继续打这男子:

  “哟呵,你还敢顶罪,里长甲首亲自丈量的,上面也认定了的,哪里就没有?!”

  “居然不肯承认,你是不是还打算不肯承认自己是大明的子民?”

  这男子的媳妇见此更加伤心,而道:“爷,您要打就打我吧!”

  “这清丈田亩的国策实在是不该推行啊!”

  胡宗宪见此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啪!

  接着,胡宗宪因为又听见一声鞭响,那男子苍白的脸上又多了一道翻红的伤痕,就忙走了过来:“且慢!”

  这官差就朝胡宗宪看了过来,见胡宗宪身着绸衣,又跟着小厮健仆,知道是不好惹的缙绅,也就住了手:“不知是相公还是老爷?”

第481章 皇恩浩荡?嘉靖召见胡宗宪!

  胡宗宪善心大发,最终帮这一家付了税银。

  官差这才放过了这家。

  这家自然感谢不已。

  但胡宗宪并未因此多欢喜,内心反而沉重了不少。

  待到进入徽州府城时,更是看见有从别处征税回来的官差,和随行的牙行牙子拉着一队童男童女回城。

  胡宗宪知道,这是因为清丈田亩后,百姓税负加重,所以导致百姓卖儿鬻女的情况增加不少的原故。

  要不然,牙行牙子不会突然买到这么多童男童女回来,毕竟这些年,因天子励精图治,百姓生活水平早就提高不少,卖儿鬻女的事已经很难再出现。

  胡宗宪不知道这些童男童女是进入大户还是去风月场所。

  但他因此更加不由得承认,清丈田亩的国策是真的让地方百姓的生活越来越糟糕。

  “快!”

  “快!”

  这时,胡宗宪突然又看见一大队骑着马的皂隶从自己身旁走过,没多久就淹没在了城洞里,惊得城门洞口的百姓纷纷逃避。

  胡宗宪正狐疑不已,突然就觉得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

  胡宗宪不由得回头一看却看见是自己的同科好友罗龙文。

  罗龙文正对着胡宗宪笑,接着就又因为看见胡宗宪的注意力在出城的马队上,便收住笑容说:

  “我已经打听了,这些是去街口镇抓人的,街口镇有一叫谭柱的人,因为带着族人抗税杀了官差,所以府里派了马队去捉拿。”

  “为何抗税?”

  胡宗宪问道。

  罗龙文道:“据说这谭家是当地小姓,又没有可以靠的人,因此被当地士绅联合官府给借着清丈之名加了三百亩田,比原九十亩田多出两百多亩!这谭柱不肯卖田缴税,再加上被官差羞辱,且性子急躁,就打死了官差,官差要抓谭家所有人,反而激怒谭家所有男子,也就使得这些官差全被打跑。”

  胡宗宪听后突然咬了咬牙:“朝廷得立即停止清丈!再这样下去,乡梓会大乱不可!”

  “谁不是这样想呢,可皇威赫赫,再加上这当国的张首辅素来强悍霸道,次辅桂安仁更是比他还狠的人,杨新都这些人都没能把他们怎么样,所以,谁敢触这个眉头?”

  “苏州那边就因为杀了个清田郎中,硬生生被流放了十多户大乡宦!”

  “可见朝廷对这事的决心!”

  “我劝你别多言这事,何况,你我只是举人,不是朝廷的官员,更不是科道言官!”

  “另外,天子和朝中执政肯定也知道全国彻底清丈会有这样的后果,但为求功业以证他们所持之礼的正义性,自然只能选择苦一苦百姓,反正,千百年后,没谁真在乎到这些庶民百姓。”

  “你现在要是唱反调,没准里外不是人,天子和朝中执政会侧目于你,觉得你是反对清丈;而那些故意清丈之事乱执行的官僚缙绅大户,也会痛恨你揭穿真相,让他们不能借着全国清丈的机会大发横财。”

  “真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罗龙文这时颇为感慨地对胡宗宪说了起来,且也劝其胡宗宪来。

  胡宗宪听了进去,并因此沉默不语,只看着那些被牙行的人带走的童男童女正在一处大户人家门坊前,被这大户挑选着。

  胡宗宪认识这丁以奎,在鹿鸣宴上看见过,知道这人曾经任过一任巡抚。

  这丁以奎买下了七个小孩,有两个男孩,五个女孩,且正爽朗的大笑着,苍老的手在一瑟缩发抖的小女孩身上摩挲着,而道:

  “朝廷清丈田亩的国策好啊!让我们丁家总算又可以买到菜人,可谓皇恩浩荡!”

  “也感谢他张首辅,让我们这些大户日子好过了些!”

  胡宗宪听到“菜人”二字,神色变得阴沉。

  “你说的固然没错,但为了乡梓不至于豺狼虎豹横行无忌,我得向上面反映此事!”

  胡宗宪也在这时突然开口,回应起罗龙文的话来。

  罗龙文听后大吃一惊,连忙把胡宗宪拉到一边:

  “如贞!这事你我真管不了,不说天子和阁老,就是本地的知府聂公也肯定是知道此事的,但他为什么没有阻止?那自然也是因为默认此事的!你即便去反映也没有用。”

  “我打算进京告御状。”

  胡宗宪突然回了一句后就走了。

  罗龙文则站在原地站了半晌。

  冬月。

  寒潮开始一波接着一波的袭击着大江南北。

  京师更是成了一座大冷库,街上行人大减,雪也开始不停在铅色的天空下出现,下在静谧至极的城内,没多久就让京师覆盖起了一层白布。

  胡宗宪等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有胆举子皆在这时来到了登闻鼓前。

  咚!

  咚!

  咚!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过后,胡宗宪等就跪在了登闻鼓后,举起了手中的奏疏,而等着文书房的太监来接,同时高声喊道:

  “清丈全国田亩祸民甚重,天下因此不宁,官绅豪右借清丈之名,增加诡寄飞洒之数,大肆克削小民,使清丈变成加赋之苛政,故请陛下暂停清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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