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傅请讲。”
高拱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殿下,以臣愚见,正所谓,天下为公,而公者不同人有不同看法,故这里面有所谓矛盾之处,而因此矛盾而分权利之主张,则有皇权、士权、民权之别。”
“而清丈天下田亩,本质上还是皇权、士权、民权这三项权利的斗争。”
“只要士权一日不放弃挑战皇权,那斗争就会一直不停止。而士权还会因为挑战皇权失败,把在皇权这里失去的权利从民权这里找回来。那样,就会加剧皇权和士权的斗争。”
太子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忍不住问道:“为何?”
高拱见太子主动问,更加认真且兴奋,而语气沉稳地回答说:“因为皇权会为了自己的稳固,不得不加大对士权的压制力度。这就是为何清丈以后,陛下反而对忤逆的大臣更加严酷的真正原因。非陛下不仁,实因为陛下有大仁大智,才敢如此果狠!”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殿下将来除非摒弃权柄,让士权与民权自然平衡,不然,为维护皇权、士权、民权三者的平衡,使天下久安,也得如此!”
翟銮听到这里,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叱喝道:“高肃卿,你大胆!竟说殿下可以放弃权柄,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自己将来做权臣吗?!”
他随即转向太子,深深作揖,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急切:“陛下恕罪,臣身为首席东宫师傅,见高拱如此误导殿下,不得不于殿下面前申饬,如有冲撞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太子朱载摆了摆手,语气平静:“无妨。”
翟銮连忙道谢,随即正色道:“殿下将来若为君,是不能有弃天下之心思的,理当威福自专!”
高拱见状,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失坚定:“殿下,臣只是阐述道理,并没有真要殿下将来为君就弃天下权柄,翟师傅误解了臣的意思。”
太子点头:“本宫知道。”
这时,赵贞吉也站了出来,语气沉稳:“殿下,以臣愚见,您现在不宜表态该如何做。一来圣意未明,二来容易遭小人坑害。当年南宋史弥远易储之事,殷鉴不远。”
太子再次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翟銮见状,神色复杂地看了赵贞吉一眼,心中暗自思量。
接着,他又看了看同作为东宫讲官的徐阶,而只对徐阶更加欣赏。
毕竟,徐阶一直沉默,即便这次被杀的有他的老师,也没有因为自己是东宫师傅,而在太子面前多言,更没有擅自多言皇权士权之事,可谓真正的持重沉稳。
待到按例来内阁领讲章时,翟銮见到夏言时,便低声对夏言说道:
“当应该尽快把高拱和赵贞吉调离东宫比较好!”
“这两人不像徐少湖和我,颇长东宫智慧!”
第489章 嘉靖让严嵩畏惧,使严嵩得罪江南!
“高拱、赵贞吉两人没有做错,你以后不要再期望着储君可以被教成呆傻之辈!”
夏言的声音冷峻,目光冰寒,仿佛看穿了翟銮心中所想,让翟銮不禁一脸惊慌。
“毕竟天下已经变了,今日就算没有他高拱、赵贞吉,明日还会有别的文臣,要主动用心教储君的,我士大夫中,已有不少人开始主张尊主上之权!”
夏言接着还补充起来。
“你明不明白?!”
夏言甚至又追问了翟銮一句。
翟銮被夏言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夏言会因此生他的气,在沉思许久后终于长叹一声,点头道:
“阁老说的没错,是我鬼迷心窍,忘了眼下局势已变。”
夏言见翟銮态度有所转变,语气也稍稍缓和下来。他微微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理解:
“但你有如此心态,我也能理解。”
“眼下朝廷在全国大张旗鼓的清丈田亩,陛下强势袒护张孚敬等支持清丈的官员,缙绅大户怨言沸腾,朝中也难免跟着起忿恨之心,而寄希望将来储君即位,可以尽除今日之政,是在所难免的。”
夏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提醒翟銮,眼下的局势已经不容许他们再对“君臣共治”有任何幻想。
“所以,要尽除今日之政,只能让储君自己先明白使民富足等于天下皆不富足,才能使将来储君即位之后愿意主动废黜今日之政,不是指望着,士大夫还能继续像弘治时乃至两宋时一样,可以既要皇帝背负天下兼并越发严重的骂名,又要缙绅能够继续为天下民父母。”
夏言继续阐述着自己的看法。
翟銮听后,不由得再次点头,神情凝重:“阁老说的是。”
接着,翟銮又忍不住问夏言:“可是,阁老,储君即位后怎么做是将来的事,如今我们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张孚敬、桂萼这些人大肆清丈,让不少天下缙绅大户因此家破人亡,也让这两人善终,而激励后来者吗?”
“当然不能!”
夏言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双手叠放在胸前,目光如炬地看向张璁的内阁值房方向。
“清丈勋戚庄田倒可以说是善政,可竟还要清丈全国田亩,无疑是与天下缙绅为敌!”
“这样与天下缙绅为敌者,如果能得善终,只会是天下缙绅之耻!而这种如安石一样的人,就必须被打成奸臣,必须永远地被钉在士大夫的耻辱柱上!”
夏言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决绝,仿佛已经看到了张孚敬等人的下场。
翟銮听后,神情复杂,低声回道:“这是自然,但能不能将张、桂一党打成奸臣,钉死在耻辱柱上,还是得看天子怎么做。”
“你说的没错,但也不是没有希望让天子这样做。”
夏言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深意,目光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自古君王都是同患难易,共享乐难;现在,陛下需要倚重他们清丈天下田亩,但将来迟早都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
夏言的声音低沉,仿佛在预言着什么。
翟銮听后,不由得点了点头,神情中也带着一丝释然和期待,期待着将来张璁、桂萼被反攻倒算的一天。
夏言见状,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内阁审好的讲章递给了翟銮,语气恢复了平静:“你去吧,好好想想,千万别真让天子和太子都只知高拱和赵贞吉,而不知道你翟仲鸣的忠心。”
翟銮接过讲章,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了内阁,朝着大本堂的方向走去。
……
……
御书房内,烛光摇曳,映照在朱厚的脸上,显得他的神情愈发深沉。
此时,只有张璁一人站在御前,恭敬地等待着皇帝的询问。
朱厚抬眼看向张璁,语气平淡地问道:“夏阁老呢?”
张璁连忙起身,拱手回道:“回陛下,他在等翟部堂来领讲章,估摸着要等一会儿才来。”
朱厚听后,微微点头,没有再继续问夏言的情况,而是转而问道:“严嵩那边,募集和培养了多少工匠?”
张璁神色一正,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已经募集了五万余名工匠,外有学徒十来万,估计着两三年后就能有十多万成熟工匠,投身于各类产业。”
朱厚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轻轻点了点头。
缙绅大户们因为不满朱厚富民强国的政策,再加上自身无法遏制的兼并需求,给朱厚制造了大量流民。
朱厚便将这些流民用以工代赈的方式集中起来,让严嵩统筹这些流民和招募工匠在淮扬一带的南北漕运线上建造木轨、冶炼铁矿以及制造马拉列车,使得流民虽大增,但没有出现大规模民乱。
其中,工匠负责精密制造与带流民中的年轻少年做学徒,流民中的青壮则下苦力,老弱负责生活与后勤服务工作。
朱厚还将自己知道的一些先进机械理念以中旨的方式发给严嵩。
在朱厚看来,别的士大夫可能会排斥这些奇技淫巧,哪怕是他这个皇帝提供奇技淫巧给他们钻研,只怕也会为维护儒家地位而有所抵制,但严嵩肯定不会,甚至不会轻视他的中旨。
严嵩的确没有轻视。
他在收到了水力多锭纺纱机(珍妮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等各类新机械的图纸后,便认真思索起皇帝的动机来。
为此,他特地将因丁忧赋闲还没起复而留在自己身边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叫了来:“你素来最懂百工之技,这些你能造出来吗?”
历史上发明过人力牛农业机器,且在明朝科学技术史上颇有名气的欧阳必进,这时接过图纸,仔细端详起来。
片刻后,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抬头看向严嵩,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姐夫,这些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陛下发中旨传来的。”
严嵩的声音平静,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意。
欧阳必进听后,半晌不语,神情复杂。
严嵩见状,突然一脸忧虑地开口说道:“如果这些能造出来,江南人会恨死我的!”
欧阳必进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但这些我能制造出来!因为陛下把图纸标注的很清楚,且能够如此清楚,那说明,陛下已经在大内让人先制造出来了,如今只是想通过姐夫的手让他面世而已。”
“你说的没错!”
严嵩点了点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然,“这是陛下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就算让江南人恨死我,我也得做这件事!”
欧阳必进听后,眉头微皱,忍不住问道:“可是姐夫,为何你说你让这些机器面世,江南人会恨死你呢?”
第490章 嘉靖宣武德,整大基建养民!(二合一)
“江南是天下的经济中心,织造、冶炼等产业的先进技艺多集中在这些地方。”
“因此,各地生丝、铁料、棉花,都要运去江南,从而变成绸缎、苏钢、棉布,进而销往各地乃至海外。”
“而清丈田亩后,必然伴随着,江南大量白银要流到朝廷手里,使当地的经济受影响,进而影响整个朝廷的民生。”
“如果江南大户因为利润下降,索性罢市罢工,以此表达对清丈的不满,反而比单纯的诡寄田亩、虚报田亩要糟糕,毕竟人家罢工罢市,不算违背国法。”
“所以,朝廷得把通过清丈从地方收上来的白银再通过银元的方式发下去,使江南的民生不受影响,进而也让整个朝廷的民生不受影响。”
“总之,我们是要江南更加大治,更加利国利民,而非是让江南大乱、民生雕敝。”
“而要做到这一点,严嵩在淮扬做的事就很重要,我们要通过他在淮扬做的事,让朝廷把从地方收上来的白银,用银元的方式发下去!”
“把这些收上来的白银变成更多的工匠、更多的学究、更多的工场、更多的道路、更多的粮食和布匹。”
御书房。
朱厚向张璁阐述着自己对严嵩在淮扬所做之事的期望。
张璁认真地听着,他对朱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思路感到震撼。
但他也不清楚,皇帝是怎么做到如此大方的,竟然愿意把改革收上来的大量财富再洒出去惠民。
张璁只能当如今的天子是真的仁德如天,才真的把天下万民当子民看。
朱厚自己其实是清楚他为何如此大方的。
这自然是因为他的目标更为远大,有意将全世界的财富收入囊中,予以调配。
而国内的财富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改革内政,自始至终也不是为了让自己财富得到增长,而是为了增强自己对整个帝国的真正控制力,让中央集权更加集权。
总之,朱厚始终是在为权力的增长而改革,而不是财富的增长。
对于财利,他反倒是可以让的。
淮安。
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尘土四处飞扬,烟火不绝于江岸,棚屋茅顶如云,有着各地口音的歌声骂声在两岸沸腾不已,显得十分嘈杂。
因为大量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青壮,正被集中在这里,而被分派去做各种活计。
有技艺在身的,被安排去各种类型的国营工场。
没有技艺在身的,则被派去搬运木头、夯实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