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相公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侄儿,想了想之后,缓缓点头:“侄儿也是儿,你要来便来,做伯父的不会拦你。”
崔绍闻言,泪流满面,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对着崔垣深深作揖:“伯父您老人家早些歇息,孩儿便不打扰了,您老放心,侄儿只要还活着一天,这京城里里就绝不会有人动您一根汗毛。”
“我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惜这条命。”
崔老相公笑容平静:“之所以至今未死,只是想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一天这世道的变化,哪天我儿需要老夫这条命了。”
他看着崔绍。
“随时说话。”
崔绍跪在地上,泪流不止:“伯父千万保重身体,没了伯父,侄儿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下去了。”
说罢,他长掬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等走到崔府门口的时候,依旧泪痕未干,有同样投靠韦大将军的官员,近前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有些好奇:“崔相公,老相公还是不肯么?”
“不肯,不肯。”
崔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情绪却已经恢复了冷静,叹了口气道:“一哭二闹都用上了,没有什么用处,老人家一门心思,忠于大周。”
这官员闻言,也是叹了口气,开口道:“原先大家伙谁不是这个念头?但是陛…但是那位走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打,太寒人心。”
“至于老相公这里。”
这官员假模假样的说道:“崔相公费心罢,如果老相公肯点头,那些顽固之人,估计都会心向新朝了。”
崔绍正要回话,一个小兵一路急匆匆奔了过来,对着崔绍低头道:“崔老爷,大王请您进宫去,有要紧事同您商量。”
崔绍一怔,随即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对着同僚拱了拱手,收拾了一番衣裳,一路进了皇宫,在崇德殿里,见到了已经睡在天子软榻上的韦大将军。
崔绍立刻上前,欠身行礼:“拜见大王。”
听到了崔绍的声音,韦全忠立刻精神了不少,他对着崔绍招了招手,开口笑道:“继宗快来,快来。”
韦大将军对于崔绍,是相当看重的。
因为崔绍,是清河崔氏嫡子,是目前投靠他的下属中,出身最高的人,没有之一。
有这样一个人在,就是活招牌,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投奔。
崔绍连忙上前,正要说话,就听韦大将军开口说道:“这是关在,刚送进关中的文书,继宗看一看。”
崔绍点头,两只手接过文书,展开一看,只见标题几个大字,赫然入眼。
“吴王讨契丹贼檄。”
看到这个标题,崔绍就愣在了原地,他立刻往下看去,只见一篇文章,辞藻朴实,深入浅出。
简单来说,就是号召天下人,共抗契丹贼寇,保卫汉家江山。
最后一句,更是直入人心。
试看今日之河北,竟是谁家之天下!
崔绍看完之后,眉头紧皱,他抬头看着韦全忠,开口说道:“大王,此物是从何得来?”
“关外各州,到处都有人将此檄文广而告之,发布的速度奇快,几天时间,整个中原各州郡,就到处是此文了。”
崔绍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轻声感慨道:“大将军,这说明江东那个九司,现在已经极其厉害了,他们能在极短的时间,把这篇檄文传播开来,就能在同样的时间,把各地的消息,传到李云的桌案上。”
“而且…这篇檄文,用意有一些歹毒。”
崔绍低声道:“现在,江南江北,最…能够与大王比肩的,只有李云一个人,而河北道乱起来,无疑会打乱李云的计划,让他侧背有后顾之忧。”
“这种情况之下,他号召天下诸侯,抗击契丹,合情合理,但是这篇檄文歹毒就歹毒在…”
崔绍看着韦全忠,低声道:“它本来是应该送到天下诸侯手上的,如今却被李云,广告民间,这是用人心民望,来裹挟大王,裹挟天下诸侯。”
“哪怕天下诸侯不发兵抵抗契丹,有了这道檄文,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江东军与契丹人作战的时候,在江东军背后捅刀。”
韦全忠闻言,眯了眯眼睛,两只眼睛目光闪烁。
显然,以他的性子,才不会在意什么民心,只要江东军与契丹人交战,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偷江东军的屁股。
崔绍认真想了想,然后看向韦全忠,开口道:“大将军,江东军弄出这种东西,恐怕不久,就要派出兵力,去北上抵抗契丹人了。”
“到了那个时候…”
韦大将军笑着接话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便领兵东出,夺回中原!”
崔绍微微摇头,开口道:“大将军,一旦江东军派了人北上抗击契丹,将军最好也派一部分兵力,去抗击契丹。”
“哪怕只是三五千人,做做样子,也要派人过去。”
韦大将军闻言,大皱眉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崔绍:“继宗?”
崔绍被他的目光看的脊背发凉,连忙微微缩头,低声道:“否则,恐怕会大失人心。”
“人心…”
韦全忠冷笑了一声,又哼哼了几下,摆手道:“这事本王知道了,本王…”
“自有决断。”
第765章 朝廷的不对
洛阳城。
随着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城门上,洛阳的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打开之后,城门处许久没有人走动,过了差不多盏茶时间,终于有一个民妇模样,瘦骨嶙峋的妇女,背着一个菜篓子,带着极其小心翼翼的眼神,低着头,一点一点靠近洛阳城门。
她神情很是慌张,甚至不敢抬头看,但还是咬着牙,一点一点靠近洛阳城。
过了不知道多久,城门终于到了眼前,这妇人深呼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迈步进城,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这位大姐。”
这妇人被这个声音,吓得几乎跌倒在地,背上菜篓子里的菜,也掉了一地,她甚至不敢站起来,只是弯腰捡菜,等到捡菜捡了一半,抬头一看,刚才跟她说话的,竟是一个穿着军衣的军汉,她本就胆小,这一下更加害怕,几乎跌倒在地,腿都有些软了。
“军爷,俺不卖了,不卖了…”
守洛阳城门的,自然是江东军的将士,这些将士一多半是江南道的人,还有一些是山南道的人,说话多少都带着一些口音。
跟这妇人搭话的将士,是个钱塘人,说话更加难懂,他跟这妇人说了好几句话,这妇人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更加害怕惶恐。
他又说了几句,这妇人甚至吓得跪下来给他磕头了。
这将士无奈,一边去搀扶这个妇人,一边看向旁边的同袍,好在附近有个山南东道的将士,笑着上前,将这妇人搀扶起来,开口笑道:“这位大姐,他刚才是想看看你篓子装了什么东西,没有恶意。”
如今洛阳虽然已经占稳,但是该有的安保还是要有的,免得有人在城里搞事情,因此一些违禁品,还是不许带进城里。
这个菜篓子,就可以装不少兵器进去。
山南东道离中原毕竟不远,虽然方言还是差距很大,但好歹已经能听懂了,这妇人这才慌忙将菜篓子展示给守门的将士们看。
那钱塘郡出身的将士又问了几句,这妇人这会儿心里已经踏实了不少,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回军爷,我家在洛阳城西二十里,是个小村子。”
“这两年,洛阳府不太平。”
这妇人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俺家丈夫还有两个儿子,都被人拉去当了兵,现在还没有回来,现在家里没了吃食,最小的女儿又害了病。”
“所以…所以想要进城来,卖点菜,想换点白面…”
她说话,还是有些怯懦瑟缩,颤巍巍的说道:“让俺那闺女吃点好的,把身上的病给扛过去…”
几个兵丁对视了一眼,那钱塘郡出身的兵丁,从怀里排出十几个大钱,递给这妇人,开口说道:“大姐,这些菜,我买下了。”
虽然这妇人依旧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看他的动作,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惊喜之下,对着几个将士连连作揖道谢,又把菜篓子里的新鲜青菜取了出来,放在一边摆好。
等到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从这钱塘郡将士手里,接过十几个铜钱,放在手里看了看,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那山南道出身的将士,瞧出了她的意思,笑着说道:“大姐,这是金陵钱,跟以前的周钱不一样了,成色比以前的周钱要好得多。”
“你拿着这钱,就可以进城去买到东西。”
这将士顿了顿,开口说道:“这些钱,买个几斤白面,该不是问题。”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也从怀里又摸出了七八个金陵钱,递到她手上,叹了口气:“大姐也是被这世道害了,拿去罢,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你买一剂药。”
这妇人天性胆小,也有些老实,不敢多说什么,接过这些钱之后,一咬牙抬头进了洛阳。
进了洛阳城之后,抬头一看,宽阔的道路两边,已经可以看到不少人,在就地摆摊,贩卖商品。
她没有心思看这些,正要去买些白面,不远处一个一身黑色衣裳的汉子,背着手靠近,问道:“这位大姐,你从哪个村子来?”
这妇人很警觉的看了看来人,没有回话。
这看起来很是威风的汉子,竟也没有什么脾气,只是笑着问道:“方才在城门门口,偶然听到大姐跟那几个差爷说话,知道大姐家里,有生病的女儿。”
“这几年,中原好几次遭难,各家日子都不好过,江东的李王爷,现在正派一些大夫,到各个村子义诊,不收银钱。”
“你跟我说一说村子叫什么名字,回头我看看,能不能让大夫到你们村子里,给你家姑娘诊病。”
这妇人依旧很是警觉的看着眼前的汉子,一言不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扭头就跑,步履蹒跚的跑开了。
汉子一怔,随即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笑呵呵的走到汉子身后,开口笑道:“难得见到上位吃瘪的时候。”
此时,洛阳城里能够被称为上位的,自然没有别人,只能是已经占下中原的李王爷了。
李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杜谦,笑着说道:“不碍事,回头让九司派人跟着她,就能知道她住在哪里了。”
杜谦笑着说道:“上位何不直接亮明身份?”
李云微微摇头:“没有什么意义。”
他看向半空,叹了口气道:“现在,便是给她家十贯钱,一百贯钱,你我都给的起,但是现在河南道乃至于整个天下,有太多这样的人家了,人一多,你我便给不起了。”
杜谦缓缓点头,开口笑道:“上位在战场上,在敌人面前,如同天降杀神一般,在这些黎民百姓面前,倒是难得的温柔。”
说到这里,杜谦看着李云,补充道:“这种温柔,在江东的时候,我从没有见过。”
李云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他们能活着,便已经很艰难了,我干什么还要凶神恶煞的?”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杜谦,感慨道:“老实说,我当初干这掉脑袋的事情,便是生了这些个恻隐之心,否则,以我的本事,在这乱世之中自保,不会是什么难事。”
李某人叹气道:“只是想要做成这些事情,太难太难。”
“不过今天,有一件事,还是让我很高兴的。”
李云轻声笑道:“洛阳粮价,今日稍稍降了一些。”
最初的一段时间,洛阳城里的粮食,几乎是李云在供应的。
再后来,终于有粮商进城,开始售卖粮食,不过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到现在,洛阳的粮价,终于下跌了不少,虽然依旧不是常价,但是在最近几年之中,这已经是低价了。
杜谦也深有同感,轻声道:“粮价下跌,就说明洛阳…已经在复苏了。”
他左右看了看,看着洛阳城已经随处可见的行商小贩,开口笑道:“以前在京城读书的时候感觉不到,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做大官,为京兆杜氏增光增彩。”
“一直到跟了上位,我才知道下面是什么模样,为这些生民百姓做一些事情,是多么有成就感。”
“这种感觉,很是美妙。”
杜谦轻声笑道:“比起什么美酒佳人,都要来的爽快。”
李云闻言,笑了笑,没有接话。
杜谦说的很对,做这些事情,的确有成就感,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一些事情因为自己一点一点变好,看着一些人,因为自己越来越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