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如今已经紧紧团结在李云周围,即将捅下这致命的最后一刀。
见裴璜不说话,张邯眯了眯眼睛,冷笑道:“我猜到了裴相公心里在想什么,裴相公心里多半在想,当初是朝廷太仁慈,竟然给这些人家留下了几个活口,以至于这些活口今日作大。”
“将来裴相公要是成功控制了整个剑南道,处理我们张家的时候,多半就不会犯这个错误了,一定会斩草除根。”
“是不是?”
裴璜猛的抬头,看了一眼张邯。
被眼前这人叫破心事,裴相公也难免有些失态,他想要开口分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开口道:“大公子,陛下已经说了,由你接手剑南节度使之职,马上册封的文书就会下来,另外朝廷将会立刻敕封你作国公,并追封老令公为郡王。”
张邯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裴璜打断,裴璜看了看一旁的张桓,开口道:“四公子,老令公临终之时,你是在场的,他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你也都听见了,如今当着大公子的面,你转述一番罢?”
张桓脸色有些发白,他抬头看了看裴璜,又看了看自家兄长,只听张邯沉声道:“这里是我们剑南军中,不管什么事情,大兄都能给你撑下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桓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声音有些沙哑:“大兄,父亲说,父亲说……”
“要一切以朝廷,以陛下为重,不得与禁军生出冲突,要替朝廷,守好剑南道。”
“如果,如果朝廷要接管剑南军…”
张桓脸色苍白:“父亲说,让大兄交出兵权,带着我们一家人,返回老家去…”
张邯闻言,沉默在了原地。
这的确是他那个父亲,能说出来的话。
张琼与韦全忠一样,也是底层出身,被先帝一手提拔,一路做到了地方上的节度使,不过他跟韦全忠却是两个极端。
韦全忠唯利是图,心里对武周朝廷,已经没有了任何敬畏,而张琼这个人,还是满脑子忠孝仁义。
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明明可以在西川小朝廷里做个权臣了,但是依旧真心实意的愿意交出这个时代最为贵重的兵权。
并且,不需要任何条件。
单单这一点,整个朝廷上下就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不要说如今这个西川小朝廷了,哪怕是先帝在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做到他这般忠心不二。
张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抬头看了看裴璜,裴璜正要说话,一个中年汉子,一路连滚带爬奔进了帅帐里,他身上全是鲜血,抬头看了看张邯,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不止。
“将军,将军!”
张邯见他这个模样,也是大惊失色。
这是他手底下的都尉,奉命镇守葭萌关。
“怎么了,怎么了!”
张邯大步奔到他面前,十分失态:“让你镇守葭萌关,你怎么跑到成都府来了!”
这都尉擦了擦额头的鲜血,竟真的留下了几滴眼泪,他垂泪道:“将军,那些江东军,那些江东军…”
“全部都是疯子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恐惧。
因为不到半个月的葭萌关之战,给他留下了太可怕的回忆。
江东军,一个都尉营接一个都尉营,朝着葭萌关发动猛攻,一个都尉营退下去,另外一个都尉营立刻增补上来。
十几天时间,猛攻日夜不停,从来没有止歇过。
更要命的是,这些江东军,统统悍不畏死,哪怕眼睁睁看着同袍战友倒在身前,后面的江东军也会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冲上来。
他亲眼看到,有江东军,倒在地上,几乎已经被腰斩了,双手兀自挥动兵器,犹自伤了一个己方的将士,这才倒地身亡。
这就是战斗意志高昂的表现。
十几天的饱和式进攻,完全超出了一千守军的承受极限,硬生生啃下了号称天险的葭萌关。
这都尉跪在地上,似乎是回想起了葭萌关的战事,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将军,葭萌关…”
“已经被江东军攻占了。”
他低着头,咬牙道:“如今,江东军正在进占整个剑州,用不多久,恐怕剑门关也…”
听到这话,张邯终于勃然变色。
一旁没有回避的裴璜,脸色也猛然变得苍白。
张邯抬头看向裴璜,声音沙哑:“裴相公…”
裴璜这个时候,却没有心思跟他说话了,这位西川小朝廷的宰相,一路跌跌撞撞离开了军营,连张桓也没有带出去,而是自顾自的骑上快马,头也没有回,一路奔回了成都城里。
进了城之后,他哪里也没有去,而是直奔天子行宫所在,一路畅通无阻的见到了皇帝。
皇帝见他回来,还有些欣喜:“三郎,城外的剑南军已经退了?”
裴璜摇头,他抬头看着皇帝,目光十分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行礼,声音里,也明显带了颤抖。
“陛下,剑南军的人说,葭萌关…”
“破关了。”
第864章 旧帝与新帝
剑南道最大的优势,就是两个字。
封闭。
因为这种封闭,后世王朝在分割行政区域的时候,往往把它的其中一部分分割出去,交给其他的省来统辖。
就是为了,让它不完整,没有办法割据。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剑南道二百年来便是武氏王朝的自留地,一旦京城那里发生什么变动,朝廷下意识就会想要躲到西川来。
而现在,葭萌关丢了。
而且很明显的是,剑南军已经来不及回援,估计用不了多久,剑州一定会失落。
整个剑南道,门户大开,江东军甚至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打到成都府来。
这就相当要命了。
要知道,剑南军与禁军,哪怕绑在一起,这会儿估计也不足十万人了。
哪怕撇开军队质量,撇开火器这些因素不提,江东军此时,也随随便便就能派过来十万以上的兵力。
而如果算上军队质量的因素,江东军恐怕要横扫剑南道了!
皇帝陛下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两只眼睛才渐渐聚焦,紧接着,就是一句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个张邯,真个该死,真个该死!”
他握紧拳头,努力压低声音,面孔都有一些扭曲了。
“韦全忠,苏靖,李仝,萧宪,张琼!”
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念出来,每一个字都怨恨无比。
“都是奸佞,都是奸佞!”
这个时候,在这位皇帝陛下心里,天底下已经再没有任何忠臣了。
向来“忠心耿耿”的张琼一家,此时也已经公然起兵,兵进成都府,而且还在他们手中,丢掉了剑南道藩屏。
单单这一件事,在皇帝心里,就已经是罪该万死。
至于张琼之前的所有贡献,此时都已经不值一提。
裴璜看着面孔扭曲的皇帝,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说道:“陛下,陛下…千万不要心急,千万不要心急。”
“事已至此,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想应对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陛下脸上挤出来一个人的表情:“三郎你打得过江东军么?”
“连朔方军,也不是江东军的对手了。”
裴璜沉默不语。
的确,眼下论战绩来说,江东军可以说是天下无敌。
如果说两年前,李云没有吃下中原,或者刚刚吃下中原的时候,天下诸侯并起组成联军讨伐江东军,还有可能把江东军的势头给按下去。
那么此时,整个天底下,除了契丹人之外的所有势力,统统联合在一起,绑在一块,至多也就是跟江东军僵持。
而且,时间一长,疆域辽阔的李云就会展现恐怖的续航能力,硬生生耗死其他所有人。
裴璜微微摇头,他声音沙哑:“但是陛下,此时总要有个应对的法子,总不能在成都坐等着江东军找上门来。”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但是宽大袖子下面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显然,此时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只是因为身份问题,强撑着不说就是了。
“陛下,臣在来的路上,已经粗略想过了,此时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等到江东军再西进,到成都城下的时候,便开城投降,降了李云。”
“第二个法子,便只有联合朔方军了。”
“陛下可以…回到关中京城里去,无论如何,至少韦全忠眼下,已经打消了称帝的念头,依旧奉我们大周为正溯。”
“到了京城,陛下安全无忧。”
皇帝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自嘲一笑:“真到了洛阳,还能跟老二见一见,真不知道再见他,会是个什么光景。”
皇帝陛下这会儿,心情当然是复杂的。
说实话,如果不是洛阳城里还有个楚王武元佑,此时这位性格有些软弱的皇帝,说不定已经下定决心投降李云了。
但是武元佑在洛阳,二王三恪的位置说不定早已经定了下来,他再去洛阳…就不怎么安全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皇帝陛下终于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裴璜,长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半点挣扎不得。”
“三郎,你说江东军打到成都,需要多长时间?”
裴璜低头苦笑:“剑南军和禁军,兵力不少,一路阻挡,怎么也要几个月时间才有可能…”
“那你去一趟洛阳罢。”
皇帝陛下闭上眼睛,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去替朕,见那李云一面,探探情况。”
裴璜沉默许久,低头行礼:“臣遵命。”
皇帝陛下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朕那个幼子,今年还不到两岁,三郎帮帮忙,让人把他送到民间去,找人收养了罢。”
裴璜闻言,抬头看向皇帝,一脸愕然:“陛下。”
皇帝陛下握紧拳头,脸色苍白:“朕心里清楚得很,西川多半是保不住了,朕不管是去京城,还是去洛阳,恐怕性命都难能保全,乃至于诸皇子们…”
亡国之君,除非是一丁点威胁都没有的,否则在禅位之后,未必就能太平无事。
尤其是像武周这种二百年的王朝。
皇帝还有诸皇子们,每一个人身上,都代表着“正统”,代表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