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35节

  这一席话可谓是情真意切,发人深省,在场众人多为之色变。

  司马亦是点头称善,他说:“听了卢君的一席话,真是令我坐立难安。当年我和五兄在洛阳的时候,五兄也是被妖后陷害,而我竟然被乱兵裹挟,不得救助!现在想来,何其可悲!”

  他右手握拳,连击左手掌数次,仿似扼腕而叹。突然,他一拳打在卢志的肩头,笑着对他道:

  “话说回来,我知道十六弟的性格,他从小体弱多病,因此性格也软弱。想要他拿定主意,反对赵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吧?”

  卢志闻言,不禁略感吃惊,显然司马说中了痛处,但他也不遮掩,随即笑言道:

  “老实说,殿下确实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到邺城不满一年,征北军司又鱼龙混杂,许多人蛇鼠两端,想待价而沽。这导致邺城内部分成两派,还没有一个结果。”

  “在下特意来见您,就是相信一点,您的支持,定然能帮殿下下定决心,也能帮助我压服那些小人。”

  听到这里,在座众人又是一惊,不料卢志竟如此坦诚,毫不掩饰邺城的动荡与分歧,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政治野心想要彻底成为征北军司的实际掌权人。但越是如此,他的言语才越是可信。一旁的上官巳发言道:

  “却不知卢君如此费心费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讨伐赵王后,想要助成都王入主京师么?”

  这句话十分诛心,刘羡闻言也不禁心中一动,再次去打量卢志,但见他面色平静如水,徐徐回答道:

  “天下大事,并不在武力,而在于人心。若赵王篡位,我劝成都王讨伐赵王,不过是为国除一小害罢了。如今的大晋可谓是千疮百孔,难道除去赵王就能尽数解决吗?这是必不可能的,因此,如此就想入主京师,未免太过狂妄。”

  “我之心愿,无非是天下和平而已。如今世道多难,再这样放纵下去,任由四海倾覆,祸行九州,受苦的将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若我何其有幸,能够阻止这场滔天浩劫,就已心满意足。”

  “谁人能入主京师呢?这并不在于谋略,而在于能收拾人心,德性高深。可德性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我衷心希望此人是成都王殿下,他有这个慧根。可若不是他,另有其人,那人真能德深似海,容纳百川,为天下所推举。那是不是成都王殿下,又何足轻重呢?”

  卢志这段话可谓是坦荡了,他既没有否定,自己有想要助成都王入主京师的野心。同时又表明志向,他不会为了这一点野心就使得天下陷入动荡,而是以大局为上。

  司马闻言极为欣赏,他叹说道:“卢子道之言,可谓是正道了。”

  卢志问道:“那敢问殿下,联盟一事……”

  “哈哈,卢君可谓是多此一举了。”司马手指刘羡道:“在你来之前,我的这位新内史就已经劝说过我,大敌当前,应当结好宗室,首要就是结好十六弟。”

  “不用卢君跑这一趟,我也会与十六弟共进退。”

  听到这,卢志再次将目光放在刘羡身上,两人对视片刻,皆不禁一笑。

  “原来如此。”卢志拱手礼拜道:“我在邺城时,常暗自感叹,天下之大,能知我心意的却寥寥无几。没想到,今日竟然偶遇了一位。”

  刘羡则道:“卢兄过奖了,能与范阳卢氏的高人共事,一直是我生平夙愿。”

  既然确定了联盟,司马当即写了一份声讨赵王、鼓励司马颖并回忆往昔的书信,托卢志转交到邺城。卢志此行是秘密来的,他拿到信件后,并没有多待,当天就又返回了邺城。刘羡本想和他谈论一番才学志向,没想到竟没有机会,不由得深感可惜。

  司马却顾不上这些了,在卢志走后,立刻就询问刘羡道:“看来,我们的第一步开了个好头,接下来该怎么走?”

  刘羡道:“既然成都王已经在结交诸王,那这些联络的外务,您可以不用多管了,而是应该着重在第二步。”

  “第二步?什么是第二步?”司马有些好奇。

  “练兵,

第326章 深山练兵

  这是永康元年的第一个秋天。晴川白云下面,滹沱水西的群山沿着河川的方向起伏分布,山间河谷平缓,平缓的河流绕着山头蜿蜒流淌。行马于其中,头顶的天空湛蓝无垠,一旁的河面几乎能看见白云游动。井陉河谷没有一丝风,空气清冽干爽,使得马上的骑者也心旷神怡。

  司马一行十余人,就是这样骑行在谷间坡地上。天气出人意外的好,人们把帽子都摘了,只穿一身圆领窄袖的猎装。他们大多只带了腰间的短刀,马背上插着弓袋和一壶箭,一副狩猎打扮。但即便只是缓行在这样的秋色之中,也觉得甚是惬意。

  此时一行人在谷间策马而行,最终登上了一座名叫天挂山的山麓,登高而望,可见天际寥廓、山野苍茫。但往下看时,却见在群山环绕的谷地之中,并非是自然形成的山林,而是一片片联绵修成的营寨。

  营寨间旗帜猎猎,可以看见上千名士兵如同蚂蚁般穿行其中。他们或结阵习武,或靶场练射,或策马驰道,或集会讲武……虽说营地里人来人往,可却并不喧哗热闹,反而井然有序。除去喊军令的军官外,并没有人高声叫嚷,这使得营内营外一片肃杀之气。

  司马此时右肩上蒙着一块厚牛皮,上面站着一只辽东买来的隼。他一面逗弄着这只青白的隼鸟,一面往下眺望。片刻后,他问身边的刘佑道:“承伯,你觉得刘府君练兵成效如何?”

  司马身边的随行中,除去贴身的侍卫外,属于幕僚的仅有一人,那就是常山文学刘佑。刘佑与其余的常山官属不同,如上官巳、王矩等人,是司马自常山国内征辟的,但刘佑却是自长沙王时期就征辟的僚属,也是早年晋武帝为司马亲自选中的伴读。

  而刘佑之所以为司马炎所挑中,也与他家世有关。刘佑的祖父是前司隶校尉、青州大中正、开府仪同三司刘毅;父亲则是前侍御史、现任太原内史刘暾;虽然官位不高,但由于这两人都是力主废除九品中正制的领袖人物,因而在寒门中极有声望。

  因此,在王府官僚中,司马对刘佑最为看重,刘佑也与司马关系最深。

  刘佑拱手答道:“殿下,我不太懂用兵。不过从刘府君献策以来,也不过才过了两个月。这些新丁从不识阵列,到现在有板有眼,成效还是很明显的。”

  司马颔首赞同道:“说得不错,他到底是征西名将,此前给我献策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练兵还可以有这么多门道。”

  原来,他们此一行来,是专门来看刘羡练兵成效的。

  在卢志走后,刘羡又经过几日的考量,终于向司马献出练兵三策。

  此前刘羡就向司马陈述过,想要推翻孙秀,只有出兵讨伐这一条路。可自从晋武帝灭吴以来,以为天下战乱已然结束,为了减少开支,恢复民生,便特地下令,让天下诸郡国偃武休兵。除去边疆和重镇的募兵外,自两汉以来一直维持的郡国兵尽数废除。可废除容易,眼下到了要再用兵的时候,就要从头做起了。

  在刘羡来之前,整个常山国有人口二十余万。但司马所辖的郡国兵,仅有千余人。平均到常山国内八县,每县仅有百余人,有的县甚至不到百人。以区区千余人,想要对抗洛阳的十万禁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此,刘羡就常山国的情况,针对性地制定了三条练兵策略。

  第一条当然是募兵。

  在西晋立国之初,司马炎也有过规定,每个藩王都可以在自己的封国内建立私军。只不过根据关系亲疏远近,各有不同:五千户的封国为小国,只能置一军一千五百人;万户的封国为次国,能置二军三千人;二万户的封国为大国,能置三军五千人。

  虽然事后又出台了罢兵令,但对于藩王而言,罢兵并不是强制性的。只是由于养兵确实耗费钱财,所以藩王们才纷纷响应。

  现在既然要练兵,正可以高举先帝法令,在国中进行募兵。名义上只募集五千人,但刘羡提议,可以把练兵的地点改到了西面山林之中,令旁人难以查探。这时再多募集个三四千人,又有谁能发觉呢?

  但募兵的数量也就止步于此了,再想更进一步,就无法掩人耳目。

  因此,刘羡设想的第二条策略,便是恢复民屯。

  屯田是魏武帝曹操开创的军事制度,为了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将大量的无地流民编为屯田户。平日里垦田耕种,农闲时便练武习兵,一旦遇到了兵力不足的危急情况,就把屯田户拉上战场,也能勉强使用。

  而刘羡的办法,并非是真让民间恢复屯田。他只是以民屯为借口,让各县的县兵,在农闲时召集丁户,每月操练十日。如此一来,虽不能锻炼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兵。但却能在一段时间后,拉出一支粗通军事,但数目庞大的军队。

  刘羡做过计算,一年后,常山能够大约征召出三万左右的民兵。

  而第三条策略,则是雇佣胡兵。

  这还是李盛与刘羡商议出来的,他认为常山地处在并州、幽州交界处。西面的并州多是匈奴人,北面的幽州多有鲜卑人。这些胡人地处穷乡避壤,争勇好斗也是出了名的。

  现在就可以与这些胡人暗中联络,用钱粮雇佣他们出人出力。自东汉以来,胡人响应汉人出兵,其实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用这种方法拉出一两万人,是大有可能的。唯一的问题是,胡兵不好约束,应先进行审慎的考察,然后再加以使用。

  有此三策,刘羡估计,一年后就能在常山拉出五万军队。虽然素质良莠不齐,但俨然已是不可思议的速度了。

  司马对此是欣然应允,并且全权交给刘羡去做。毕竟他虽说好武,平日里也不过是率领少量骑兵到处剿灭山贼,并没有如此大的扩军经验。只是如此一来,府库开销多如流水,国内难免生有微词。但司马都压制下去了,他对国中幕僚道:

  “藩国与朝廷,就犹如枝叶与根基,社稷根基不稳,又怎能指望枝叶安然无恙呢?如今常山和平有数十载,府库粮秣堆积成山,不只是我的功劳,更是有赖于朝廷无事啊!眼下的府库用度,哪怕是五万大军,也能够支撑个两三年。为了天下将来的安宁,这又何足可惜呢?”

  于是才有了眼前的一幕,司马再问刘佑道:“承伯,我们现在已经招了多少士卒?”

  刘佑答道:“我们原定的计划是编练六军九千人,现在入场的已经有四军,剩下的两军还在招募,应该这个月就能募齐了。”

  司马对这个速度还是满意的,他转而又问道:“令公在太原如何?说服太原王加入了吗?”

  刘佑得意笑道:“太原王年幼,国中大事本就由家父主宰。我此去晋阳后,家父得知您有勤王意,当即就说服了太原王,还保证说,他会说服并州诸郡,也都支持殿下。只要殿下起兵,家父最少能从并州拉出三万大军,与殿下一同南下!”

  原来,司马不只暗中与司马颖有联系,他同时也与身为太原内史的刘暾交好。前些日子,刘佑暗中去晋阳联络刘暾,已经获得了太原王司马弘的支持。

  司马又问道:“羊曼最近有无来信?京中有无变化?”

  羊曼是当年司马炎为司马挑选的另一名伴读,乃是名将羊祜的从孙。司马说是与洛阳消息隔绝,但实际上,他一直通过羊曼了解京畿的近况,

  刘佑颔首道:“我记得,羊祖延上一次来信是在上个月,是说近期京师紧张,但没有大消息,不过,他上次说的那件事,不可不在意……”

  “什么事?”

  “殿下,你应该记得,孙不是和羊家有联姻吗?近来孙秀重用孙,就打算立孙的外孙女,也就是祖延他的从妹,羊玄之的长女,献容做新皇后。”

  司马闻言不禁失笑,道:“你说这件事啊!这是好事!羊家又要做国戚了呀!到时候,羊祖延打听消息,怕是更方便了。”

  他知道刘佑在担心什么,随即驳斥道:“你不要认为羊曼会转投孙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元康元年都走过来了,难道现在反而不如了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

  这不足以说服刘佑,但也不好再反驳,只能拱拱手,以沉默作为回复。

  司马随即又感叹道:“只是苦了献容,她这嫁给我二兄,恐怕不是一桩好婚姻。我还记得她,我离京的时候,她才六岁吧?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哪能受得了我二兄?等到赵王篡位,她以后的命运也坎坷啊!”

  虽然人们已经见惯了女子坎坷的命运。但一旦想到,即将出现一幅令一名十六岁的如花少女,与一名年过四十的肥胖痴傻皇帝,夫妻配对在一起的不和谐画面,大家还是难免感到残酷。

  但司马并不是一个沉溺在残酷中的人,他擅长说服自己,并且能够在残酷中找到积极的一面,因而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要避免更多的坎坷发生。武皇帝把这江山流传下来,可不是让人肆意撒泼的!”

  “走,承伯,随我下去看看,光在山上看,只能看出个大概。但练兵到了什么水平,还要亲身体验才是正道!”

  “天下的走向就在这些人身上啊!”

  说罢,司马终于暴露出自己逍遥放肆的一面。他一振马缰,肩上的青隼一声轻鸣,顿时振翅而飞,麾下的黄快马也如闪电飞驰,顷刻间就奔出数十步。身后的随从们吃了一惊,连忙策马追赶,可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常山王在山坡之上任意驰骋。而青隼张开双翅,如同青云般在他头顶盘旋,真是说不出的英武刚健。

  他快马掠过山坡,很快就吸取了谷底士兵的注意。一些士卒们喧嚷着聚集起来,还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就下意识地围堵在营门前,以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可司马见状后,竟然没有减速,而是仍然放肆座下的马匹快跑。风驰电掣般,直到营门之前,才挥手勒住马缰。一旦勒马,马就停住,只踏地数次而已,就像是钉住了一般。

  这让许多士卒都感到惊异:真是一匹好马!一般来说,勒缰回马,都需要一段不短的缓冲距离,以便兴奋的战马慢慢静下来,可来者竟然毫不需要,可见马匹非同一般,骑手的骑术也非比寻常。

  等天上的青隼又落下来,飞回到司马肩上,他才对士兵们悠然笑道:“我就是常山王,我要去见刘府君,你们且让开吧。”

  不料士兵竟然没有放行,为首的一人说:“您且等等,我们先去通报府君,他来了后,再开门不迟。”

  司马心中一动,脸上却佯怒道:“哦?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的路?”

  说罢,作势就要挥鞭打他。周围的士卒看他威严声势,一时都有些畏缩,不知如何是好。

  不料那人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军中军令如山,非如此不能令行禁止,上阵杀敌,若您真是常山王殿下,更应该体谅大家便是。”

  正说话僵持间,刘羡与上官巳也赶到营门前。见到司马后,刘羡忙向他拱手道:“殿下远来,怎么不先和我告知一声?”

  司马脸色顿时转怒为喜,下马对刘羡笑道:“若不亲自来看看,怎么知道府君练兵有方呢?”

  他先是对刘羡赞叹道:“府君练兵有细柳遗风啊!”

  然后握着马鞭,走到阻拦他的军官面前,用鞭首敲了两下他的肩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脖子是当年董宣的强项吗?”

  军官垂首行礼,回答道:“在下井陉令狐盛,愿为殿下效死。”

  司马哈哈两声,将双手负于背后,笑道:“效死倒不必,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死节,而是为了建功立业,轰轰烈烈做一番成就。是也不是?”

  他看令狐盛的眼神不时瞟向自己的坐骑,心知其定是心中喜爱,当即又说道:“你今日能够坚守军令,想来明日上了战场,也能死战不退,我这匹黄马,就送给你了。”

  令狐盛一惊,连忙摆手道:“无功怎敢受此厚礼,属下不敢夺爱。”

  “丈夫一言既出,岂有悔理?你若觉得不配,以后多为我杀敌就是!”

  说罢,司马越过令狐盛,径直与刘羡走到一处,边走边说道:“府君,且带我四处走走,如何?”

  刘羡自无不允,一行人当即开始了军营中漫无目的地巡视。

第327章 胜弩营

  入了军营后,刘羡便领着司马做系统的参观。

  他们如今所在的营地,仅是常山国练兵所在之一部。因为原定要招募九千人做精兵,所以刘羡将练兵的营地分为三大部,一部三千人。为了尽可能保证训练的成效,每一部都不是按照寻常的军营,而是当一座工事完备、长期存在的军事堡垒去建设:

  除去寻常点兵的校场、靶场、栅栏、营帐、马厩、仓库外,营地内还挖掘有壕沟,立有望楼,设有烽火台。甚至还修有学堂、铁官司、医馆等不寻常的民用建筑。

  这些布置令司马大感惊奇,对刘羡询问道:“我读兵书,常以为练兵在简。为何府君安排如此繁杂啊?”

  刘羡走在司马身侧,笑着向他解释道:“殿下说得其实不错,我在关西就是练兵在简,不过这方法并不能推行四海,也要讲究因地制宜啊。”

  “因地制宜?”

  “是啊,各地民风、环境不同,练兵的方法自然也有所不同……”

  这并非刘羡第一次练兵。早在夏阳时,他就招募县兵数百人,所操练的,其实无非就是变换阵型,还有锻炼体力。后来在北地郡又招募了数千人,也是一样的办法。后来平叛的效果证明,这确实也就足够了,在面对胡人叛军时,无论将帅如何表现,战争是胜是负,士卒表现出来的作战素养,还是无可挑剔的。

  但此次到了常山,稍加训练以后,刘羡就发现,以前的经验已经不能复用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关西的百姓生活穷苦,经常遭遇种种天灾人祸。

首节上一节235/24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