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陵国相和都尉当然是必须赎回甘陵王的,但刘宏没有提供任何赎金,只给了官位。
其实刘备知道刘宏的意图。
甘陵王刘忠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还有没有办法像赎回安平王时那样,再帮天子一把。
现在黄巾已经无法招抚,但至少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汉并没打算对黄巾赶尽杀绝,要赶尽杀绝的,是被写入檄文的豪右。
“张纯据说是在渔阳搞了个什么弥天道,这段时间有不少胡人自称‘弥天将军部下’,恐会劫掠各地。”
刘备接下诏令,朝邹靖说道:“若我现在领兵去了冀州,那幽州便只剩鲜于辅一军可用。邹督军如今没有领兵之权,若要与宗将军合力征募胡骑,则张纯必定从中生乱,那公綦稠恐怕也会从中作梗。”
“张纯应该不至于现在谋逆吧?”
邹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他不可能立刻造反,但眼下黄巾被逼得没了退路,只能死战到底,谁都腾不出手来对付张纯,那就只能先将其稳住。”
刘备解释道:“至少得稳他个一年半载,否则幽州没人能制他……既然皇甫嵩与朱下手这么狠,邹督军不妨约见张纯,以北军中侯这个身份,借皇甫嵩的凶名与张纯谈判。”
第161章 何为名门
六月下旬,刘备再度来到冀州,走的是安平方向,顺路去观津县找了趟牵招。
牵招的父亲去世了,按礼制牵招必须守孝三年。
但如今天下大乱,安平现在既不安又不平,显然是没法在这儿守孝的。
牵父临终前便让牵招不要守着坟茔,去西河追随乐隐继续读书。
守孝最好的方式确实是追随老师求学,每个父母都希望孩子用心学问,居丧时很多事不能做,也正适合专心读书。
牵招也正好顺路把邹靖的部曲带到幽州去,以免邹靖无人可用。
那些部曲随着牵招一起离职后,在安平倒是做了不少事。
他们现在没有公职,其它地方没法管,但安平国东部的乱贼已经被他们完全平定不是平定黄巾,而是平定趁乱搞事的匪徒。
真正的黄巾其实没在安平境内聚集,尤其是乐隐与牵招的家乡观津县一带,几乎看不出动乱迹象。
乐隐全家都已被接到了西河,家里没人,刘备经过老师家门时,见其门前放了几袋粟米,米袋上已落满了草叶灰尘。
要知道,冀州今年相当于全州抛荒,人人都没饭吃,很多地方草根树皮都被扒光了,但乐隐家门前放的米却没人去拿。
太平道对乐隐这种真正的大儒确实是很尊敬的。
谁公道,谁不公,谁真有德行,谁欺世邀名,当地老百姓心里都很清楚。
“前几日,渤海太守龚景与青州刺史焦和接连派了人来,试图辟我为吏,我以孝期为由拒绝了……此二人皆是汝南人,且他们还留了袁司徒欲征师尊为司徒掾的辟书。”
牵招拿出一封帛书对刘备说道:“师尊去了西河,他们没找到人,便托我转交……此事是否要告知师尊?”
“袁隗的征辟,师尊不会应的,告知师尊亦无妨。”
刘备摇头:“师尊不是那种容易受蒙蔽之人。”
“但若是师尊想以此缓和大兄与袁氏的关系呢?”
牵招叹了口气:“大兄,你可能不知,师尊其实一直很担心你,说你常以身行险,又和豪门有怨,怕你出什么意外。我担心师尊会应了征辟为你说和……”
“……那,子经且转告恩师,请恩师安心在西河教书育人,只要恩师不被名门所胁,我便不会出意外,恩师会明白的。”
刘备想了想,让牵招给乐隐带了信回去,以免乐隐放心不下。
豪门的手段并不仅仅只有阴谋,还有阳谋,而且这种阳谋很麻烦如果乐隐被人挟持,刘备就真的麻烦了。
最麻烦的是,乐隐的门生恐怕都会遇到这种情况,而其他人可未必能像牵招这样稳得住。
“子经去了西河,顺便也寻访一下涿郡有哪些人被袁隗招揽。若我所料不差,恐刘氏宗族各家都已受其征辟……子经且与宪和、左沅一起商议行事,若有必要,可以不与人讲道理,只要能保障西河安宁就行。”
刘备嘱咐道。
牵招带人回了西河,刘备则南下到了甘陵与刘虞会合。
甘陵与广宗县隔得很近,中间只有一条清河相隔甘陵国原本就叫清河国,汉安帝的生母孝德皇后葬于清河厝县,之后厝县便改名甘陵县,清河国也改为了甘陵国。
清河上有座桥,连接广宗与甘陵两地,这座桥名叫‘界桥’,也就是巨鹿郡与甘陵国的分界。
刘备没让部曲入城,而是在界桥东侧搭建了营寨。
河对面,界桥西边,是张梁的营寨。
刘虞比刘备先到一天,昨日已经尝试着向河对面派了使者,但张梁拒绝沟通,把使者撵回来了。
“玄德,天子诏令你我二人赎回甘陵王,但我等要以何方式赎人呢?”
刘备的部曲搭建营寨的时候,刘虞与刘备在河岸边商量对策。
“只能以交换俘虏的方式……如今已与之前安平王之事不同,之前黄巾并未成大举为军,安平王算是人质,郭典算是以身替换人质。而现在黄巾已大举成军,甘陵王便已不是人质了,而是被俘。”
刘备向刘虞解释道:“俘虏需得用俘虏来换。”
“可俘虏交换需得对等……何人能与王族对等?”
刘虞走起了眉头,有点忧虑。
“任何人都能与王族对等。”
刘备看着刘虞,认真说道:“想和太平道交涉很简单,只需要尊重其天下大同人皆平等的教义便可,我领军去抓个俘虏就行……”
“若只擒获黄巾小卒,也可去交换?”
刘虞多少有点不理解太平道的逻辑。
“当然可以,对我等而言那是黄巾小卒。但对黄巾而言,那是同门兄弟,兄弟哪有高低贵贱?”
刘备朝刘虞点了点头:“或许这听起来很难令人接受,但此事就是如此,赎回甘陵王很简单……只是想要达成天子之意,却很难。”
“玄德以为天子何意?”
刘虞问道:“吾只知天子欲行招抚,朝廷诏令此时依然是除张角之外所有人皆可赦免……但此时已无法招抚了。”
“天子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皇家有心让草民安居,只是有人不愿……天子知道无法诏安,他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此事,比如其他做了贼的草寇,亦或是别的寒士、庶民、流民……”
刘备指了指甘陵县方向:“你我皆刘氏子弟,本就能代表皇家意志。此甘陵国便是皇家抚民之地,不一定非要抚黄巾,只要能让人得知皇室善意就行。”
“玄德是说……天子欲求善名?”
刘虞大概理解了。
“不是天子求名,天子只是想阻止豪右欺世盗名,想要阻止海内名门以名挟制天下。”
刘备叹了口气:“伯安公亦为名士,当知此事有多难办。”
刘虞也开始叹气:“要与名门以名相抗……可袁氏几乎已经挟了天下,如今要如何才能阻止?”
刘虞确实是擅长邀买名声的,在没和袁家敌对之前,刘虞还借过袁家势力宣传过仁厚之名,连什么蝗虫不入境都编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刘虞本来也算得上仁厚之人,邀名是邀了,但并没有说一套做一套,顶多算是好虚名。
也正是因为刘虞擅长此道,而且他了解袁氏,所以他更明白这有多难。
其实刘备也是最近才明白,此时的豪门有一种现代人很难理解的思维方式。
挟天下以令天子。
是的,没错,不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就是挟天下以令天子。
这才是顶级豪门的思维方式。
袁家这种顶级豪门,他们本就可以用党派、师生、礼法、财富、名望等各种方式号令天下,根本就不需要挟天子。
尤其是党锢之后,大量士人牵连落罪,袁家便更容易获取打手。
比如郭典,比如董卓。
郭典和董卓都曾在天子刚登位那年的党锢中被坐事免官这些年,只要被称为‘坐事免官’,都是因党锢受了牵连。
董卓最初是被段举荐为羽林郎,但没在段手下当过差,而是跟着张奂做了军司马,之后因军功卓越一路升到了西域校尉。
郭典也是羽林郎出身,曾担任张奂的护军,和董卓做过同僚。
之后张奂得罪司隶校尉王寓,被安了个‘结党营私’的罪名,郭典、董卓等故旧部署全部都受牵连下课。
当时袁隗刚刚出任司徒,一次性便将董卓、郭典等一大堆受牵连免职的官员全都征辟为司徒掾。
有了袁隗当靠山之后,郭典和董卓便顺风顺水。
此后郭典历任司徒掾、青州刺史,巨鹿太守,一路平步青云。
董卓历任司徒掾、并州刺史,河东太守,轨迹与郭典完全同步。
其实袁隗门下招揽的顶级打手全都是这样三级跳的,几年就能做到两千石。
这升官速度,哪个官员不想投袁隗?
而且袁家不怕党锢,也不受党锢限制,中常侍袁赦在宫内辈分极高,而袁赦与袁隗是同宗兄弟只有袁家能在党锢最盛的时期大肆征辟牵连罢官之人。
不方便当官可以做门下属吏,连吏都不方便的,还可以作为门客,反正袁赦能让袁家门客不会轻易落罪,袁绍之前干的也是这个活。
说得直接一点,袁家收揽征辟的人,很多都是对天子不满的曾经落罪的官员,而且大多是有本事的。
袁家之所以强横,不是因为四世三公,而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操盘。
宫里有太监配合,朝中有高官庇护,门下有对天子不满的官员当打手,在野有党人清议扬名,族内嫡支个个两千石,庶出旁支一直蓄养死士……
无论各方势力如何争斗,无论谁胜谁负,对袁家而言都是能够获利的机缘。
这种四面逢源,才是豪门世代传继的根本。
那些对天子不满的,对太监不满的,对外戚不满的,士人或土豪,亦或是寒门出身的边将,都会因此汇聚到唯一安全的袁氏门下。
是因为袁家连续几代人都在这么做,几头通吃,一直在斗争中屹立不倒,所以他们才是士族领袖,所以他们才会四世三公。
倒果为因,才是答案。
这种士族领袖,天下名门,本来就是能号令天下的。
他们唯一无法直接号令的只有天子。
所以,他们会挟天下以令天子截漕运、断道路、控制粮食、掌握州郡、拉拢将领……都是如此。
而所谓名门……
就是先找一个高尚的名头,编个伟大的故事,用各种礼制加以包装,然后广为传颂,使某个家族获得极高的名望。
随后以名望蛊惑门下,以控制舆论相互邀名来控制人的前途,以节义之名诱使人传人,以忠孝之名使人无法背离,以礼制之名操控人的生死与行为直到掌控各个州郡,直到没人敢与他们以名相抗。
看看五斗米道……以米入教,以米使得人传人,以米胁迫人不得脱离,以米控制教徒的生死与行动。不听话的就没米可吃,反对者便是所有教徒的公敌,会被群起而灭夺其家产这是米教。
把米换成名,便是所谓名教了……
五斗米道从来就不能代表道家,道法自然,而五斗米道从头到尾都没有自然之道,而是鬼道。
名教也从来不是儒家,这只是借着儒家的名义蛊惑人心,控制舆论,这也是将儒家学说阉割篡改之后形成的另一种鬼道。
毕竟士族最擅长的从来就不是治国安邦,而是操控舆论。
笔在他们手里,解释权在他们嘴里。
他们相互将同门吹捧成清流名士即便他们个个家里仆从数千,奴婢成群,私兵比郡兵还多,甲胄比禁军还足,却仍然是“清流”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