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带来了所有部曲,几乎每个人都拉着一辆大车。
他指着身后的车马,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向刘元起拱手:“族父当年资我五千钱,晚辈愿以万倍而还,族父,这里有五千万钱……请族父收下。”
刘备说完的同时,所有部曲都将板车上的蒙布掀开。
一车又一车的铜钱,如同一座座铜山,放在刘元起面前。
“玄德何必如此?吾并未索你偿还,一家人何必这样?玄德尚在居丧,为何携刀兵来此?此有违孝义……”
刘元起额头已经见了汗,五千万钱……
看起来是真的很有诱惑力。
可这钱若是收了,那曾经的情分就完全没了。
刘备对族里没有了任何亏欠,那就谁都没法阻拦刘备做任何事了。
“元起叔父,刀兵部曲都是雍带来的,与大兄可没什么关系。这么多钱,总得有武人押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抢……”
简雍站到刘备身前,表示别给刘备扣帽子,这里脑袋多得很,随便找个人都能把帽子顶上。
“玄德,宪和,你二人意欲何为?”
刘元起皱着眉头问道。
他当然知道刘备带人来是做什么的。
刘备在西河亭都能把事情查清,刘元起当然更容易查到。
刘元起知道族里有人抢了苏双的财货,也知道这事办得很不地道,但……维护亲族是刘家人的本分啊。
刘元起现在不是宗长,只是族老,宗长名叫刘伯礼这是刘元起他们这辈人当中的嫡长。
但此人现在躲在坞堡里,根本不敢出门。
“我来给族里送钱啊……把钱倒在坞堡墙下。”
刘备挥了挥手:“备与本宗情谊已结,从此之后,备一人一家,独门独户。”
几百车五铢钱,被倾倒在坞堡墙根的沟渠中,填满了沟渠。
污水渐渐漫过铜钱,在沟渠上游散发出了真正的铜臭。
刘元起看着刘备冰冷的脸,心里渐渐沉了下去。
“此宗有人谋财害命,杀苏双一家百余人,钞掠其财,族父可知是哪些人所为?”
刘备依然面无表情的问着:“备知道此事与族父无关,若是族父不知,那备便自己查问,请族父让路。”
“玄德,苏双不过区区商贾,你是族内小辈,何必为了此等事落个大不孝之罪?连苏双家中都无人举告,你又何必强出头?”
刘元起低声问道。
“我若不为弟兄出头,那将来谁还会将我视为弟兄?族父满腹经纶,当知什么叫道义,什么叫德行……”
刘备脸色更冷了:“宗内失德,那就该以道义偿之,否则便是无道之家!族父……得先为宗内清理了门户,才能继续干干净净的过日子。”
“那你的孝名呢?玄德……你若进了堡,便再也做不了官了!整个幽州都无人会再举你!族内也无人会再帮你!”
刘元起确实多少也有些为刘备考虑的意思。
“我不在乎。”
刘备淡漠的说着:“靠朋友的尸首做官,太脏了……”
“再说,族父,族内除了你,又有谁帮过我?长房嫡出的那些人……有谁看过孤儿寡母一眼?”
刘备缓缓摇着头:“我都不认识他们啊……族父,不认识的人,也能算亲族吗?”
历史上那位昭烈皇帝为什么一路走得那么困难?
因为刘氏宗族根本就看不上刘备……从来就没看得上过。
这个世界有一种偏执的意识形态。
豪门嫡系很少有人会把人当人。
对刘备而言,家是在屋内经营财富,家门敞开,家人同赚同享。
而对豪右而言,家……是堂下有猪,不养则宰。
别以为刘备曾有官身就能在家族中有地位,对家族嫡长而言,他们生来就认为族中旁支是猪肉,是米粮,是骡子,是牛马……
唯独不是人。
哪怕这个旁支一路走到天下知名,族内也不过是将其视为猎犬罢了……他们习惯了用一条名叫‘孝道’的绳索拴住他们眼中的鹰犬。
所谓忠孝,不过如此。
“玄德……我若不拦你,你打算做什么呢?杀同宗族人为友复仇吗?”
刘元起哀叹着:“朋友之义,比忠孝之道更重要吗?”
刘备正待驳斥,却被牵招拉住了无论是简雍还是牵招,都不愿让刘备在守孝期间破戒。
“他们杀我部下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忠孝之道?”
牵招满面寒霜的走出来,指向了坞堡的大门:“护乌桓校尉部追凶寻贼!里面的人,开门投降!”
刘元起大惊失色:“牵子经,此乃何意?”
“本部汉军正兵六十人死于非命,你说我是何意?此谋逆叛乱之罪!牵某与苏双亦有旧!苏掌柜一直担负着护乌桓校尉部的军马供应!他是本部军人!”
牵招咬着牙怒斥道:“玄德大兄给了你们机会,想让你们自行交出凶手,剥其姓氏分其家族,以免举族尽灭!可你居然还敢妄谈忠孝!杀人越货谋害将士之徒,竟然也能算你们眼中的忠孝?!”
“看来,终究是没人能当这个家的……”
刘备摇头,转身向后走去:“子经,你秉公办事吧。”
“听令,破门!”
牵招举起手下着令。
“别别……有事好商量,别动手……”
坞堡的门打开了。
宗主刘伯礼抹着头上的汗出了门:“牵从事,你想要凶手,吾这便交给你……”
“好,看来刘宗长总算是明白了……”
牵招上前,拽着刘伯礼的衣领将他拖入坞堡:“谁参与过谋害苏掌柜之事,自己站出来,否则……杀无赦!”
“族父,你应该一起进去主持分家之事……”
刘备依然平静的朝刘元起说着话:“将宗内各家完全分开,分为数十小户,免得你与德然同受牵连。此间事毕,我等还得去安平追凶……请族父快些办好此事。”
第101章 宗贼
这年代,确实有少数宗族是很团结的,能集族内之力,尽量照顾族人,同荣同损。
但这是少数。
更多的情况,是嫡支将自家视为王侯,将旁支视为牛马,侵占旁支家产,乃至逼迫旁支为奴也是寻常之事。
牵招也曾被牵氏族内欺压,简雍也曾被耿家欺凌,他们都是离族的独户。
其实,与简雍和牵招一样,刘备家里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
刘备的祖父叫刘雄,举过孝廉,做过东郡范县县令。
在刘雄活着的时候,刘备的父亲刘弘也做了郡吏,那时其家中田产仆役颇多,也时常扶持族内人任职郡县,对族内大有贡献。
但随着一场疾病,刘雄与刘弘先后去世,刘备家里只剩了孤儿寡母,当时刘备尚在襁褓中。
自那以后,族里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族里嫡支说,为了厚葬刘雄刘弘,需要将其田地作为族内开销……
于是刘备家里的田地,全都变成了所谓的“族内公产”,刘雄与刘弘原本的仆役全都变成了“族内佃户”,竟没给孤儿寡母留下哪怕一亩薄田。
随后,族内以“居丧”为由,让刘母搬出了大宅,让她迁到了楼桑里的一间茅屋。
守孝居丧是只能住茅庐睡草席的,这确实是孝礼。
这些事算错吗?
如果站在宗族角度,或许也算不上错……按这年代的礼制,刘母必须带着刘备居丧三年,孤儿寡母又在丧期,很难管理好田地大宅,宗族收其田产,确实能避免田地流失或是别的损失。
只不过,收了就不会还了……
反正,旁支的遗孀,没人在乎的。
刘母要抚养刘备,无力去争,也无处去争。
她只能编织草席维生。
也幸好刘母坚韧有识,还曾随刘弘读得些文字,能为刘备启蒙习文。
否则,刘备恐怕真就只能卖一辈子草鞋了。
简雍之所以能和刘备成为最亲的伙伴,就是因为两人命运相似,都是年幼丧父,都是孤儿寡母,也都曾被族内欺凌。
刘元起心中有善念,帮了孤儿寡母一把,给了刘备去雒阳见世面的机会。
这是恩,但这恩只代表刘元起这个人。
其实刘备并没有将曾被吃绝户的往事视为仇恨,这世道便是如此,弱肉强食罢了,若是什么都记仇,只会使得满天下都是仇人。
但刘备也不可能再与宗族产生什么牵绊,都是陌生人,不过同姓而已。
若有刘氏族人愿意投靠刘备,刘备也不介意平等相待。
但若是刘备主动去贴这个陌生的宗族……那特么叫犯贱。
眼下,宗族有人行此无道之恶,刘备知道这必是嫡支所为旁支根本就没能力搞出这么大的案子。
所以这宗族必须分家。
分成数十家,从此不再有嫡庶,各自靠本事过活吧,也免得蠢人一损俱损牵连良善。
……
坞堡内。
刘伯礼看起来倒也像是给了牵招一个交代,但这交代相当敷衍。
他交出来的所谓凶手……竟全都是老弱佃户。
“刘伯礼,你这是把牵某当傻子糊弄?”
牵招冷冷的看着刘家宗主,眼里有了杀气。
“牵从事,他们已经认罪了。”
刘伯礼讪讪的说着:“令师乐县令也与吾有旧,牵从事莫要如此咄咄逼人……”
“家师德昭海内,怎会与宗贼有旧?!”
牵招缓缓的拔出了剑:“刘伯礼,你辱及家师,我饶不得你……”
“牵从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