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老头也都不是什么饥寒交加的人,有那把家业交给儿子之后自己享清福的富商,有那别处的官员在这安置的父老,还有就是原本自己一块地被征用赔偿了一大笔钱的闲汉。这些人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在镇口大槐树下集合,然后开始到各个作坊、窑口门口溜达,就专门去捡那些个品相还不错的残次品,这反正扔了都是扔了对吧……
鸿宝帝每天早晨集合的时候比上朝还带劲,他跟人家还不同,那帮老头就拎个破口袋就算完事,而鸿宝帝那可是精细着呢,他推了一辆小车……
早出晚归,收成好的时候能捡来半车瓷器。这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翻腾他那堆垃圾,然后给上头贴条,什么郭达、高士廉、邓蔡、徐为公……
等把一天的收成都分完了,他便会让田恩把这些“珍宝”按照名字分发给那些大臣。大臣们知道这是破烂啊,可偏偏这又是皇恩,只能捏着鼻子谢主隆恩。
不过还别说,鸿宝帝还真的在垃圾堆里给自己攥了一套品相相当可以的青花缠枝莲茶具,一壶六杯甚至还能配上一个公道盏。
在配齐这一套之后那他可是爱不释手,什么贡品不贡品的,再精美细腻的瓷器都比不上这一套他自己在垃圾堆里凑出来的茶具,平时就放在面前,要是有人过来寻他聊天,他便让人用这套茶具表演茶艺……
“士廉啊,听闻你素来秀雅,茶艺卓绝,今日倒不如给朕展示一把。”
“达子,四哥看你平时总是跟着那帮读书人附庸风雅,茶艺不错吧?来,给你四哥表演一番。”
“来来来,老九。早就听说你茶艺不错,快给你哥哥开开眼。”
一开始几天大伙儿都还觉得挺正常,可到了后头他捡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夸张,甚至还在人家养狗的狗场外头捡了一只因为品相不好而被遗弃的狗崽子来,甚至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去病……
到这,大伙儿才逐渐意识到这陛下恐怕是真的玩物丧志了,这下言官可算是找到了发力点,但他们肯定也不敢直接喷陛下,那就先喷夏林,说夏林不懂规矩招待不周的有,说夏林不成体统的有,说夏林暗改税制不尊王法的也有。
轻罪够判他三年,重罪基本就是斩立决。
但对这些参奏,夏林都别说回应了,他连搭理都懒得搭理。至于那个招呼不周的,就算高士廉都没好意思附和,毕竟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多少要点脸。人家招待得怎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这好些年没这么安心舒坦过了,吃得好睡得好,就连衣服鞋帽人家都考虑到了,就恨不得给包办婚姻了,还招呼不周?说这话都丧良心……
不过暗改税制倒是有些说道,可本子参上去了,鸿宝帝连看都没看,直接朱批一句:“明日高爱卿早点起,朕带你逛鬼市。”
言官们见批夏林没用,索性就打算直接去劝诫鸿宝帝,可当他们大清早集体冲到鸿宝帝下榻之地时,却发现就一个田老太监坐在那一边抖腿一边喝粥,嘴里还哼着小曲儿,鸿宝帝老早就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
至于跑去什么地方了呢?“高爱卿早点起,朕带你逛鬼市”嘛,当然是在鬼市上。
这地方本质就是个二手交易市场,里头各种假古董、假名器,什么汉武帝用过的马鞭,曹操穿过没洗的鞋,还有什么窦太后发簪、小乔的裤衩。
最夸张的是这里一条街五十米长,有二十七家在卖秦皇虎符,而且都坚称自己的虎符是真的别家是假的,更关键的是他们二十七个卖家还给这虎符编了二十七个版本的故事。
鸿宝帝在每个摊位前都会停留,听这些倒爷讲故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但高士廉在旁边是听得心惊肉跳,因为这帮人讲故事多少沾点九族消消乐,虽然没有敢拿当今皇上开涮的,但皇权一脉下来都是不容玷污的。
但这里……就差说《秦皇嬴政与我太祖奶奶二三事》了,这定个妖言惑众拉出去斩立决都算是法外开恩。
不过鸿宝帝一点都不在意,反而一脸惊奇的在那追问“此时当真?”。
等他们来到僻静无人之处时,高士廉小声的问道:“陛下,这些人如此无礼,看来是教化无能,臣以为……”
“什么教化不教化,百姓懂个屁的教化。”鸿宝帝摆了摆手:“鬼市之所以成为鬼市,那便是见不得光,都见不得光了,你管他们说些甚,只要不是聚众谋反作乱,权当一乐罢。”
“可是陛下……”
高士廉刚开口就被鸿宝帝二次打断施法:“我们口中之教化,不过便是对那些个读书人说的,百姓不懂这个,百姓之乐便是无端捡了几文钱,买到了便宜的东西,能吃饱肚子。你教化了天下,百姓饿了肚子,该反你还是反你,将我等人头挂在城墙之上,他们抬头看上一眼,倒是问上一句,高士廉如今你再教化一个看看?可若是这天下太平,人人吃饱喝足,哪怕你高士廉整日睡在高堂之上不问世事,百姓也会将你捧起,口口相传说你是应当流芳百世。饿殍千里,满脑子圣人教诲产不出三斤粮食。太平盛世,一肚子鸡鸣狗盗也干不来那十恶不赦。”
“嗯?”
高士廉愣了片刻,看着眼里的鸿宝帝有些陌生,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平时闷葫芦一般的皇帝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而鸿宝帝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有多舒服,他这套理论都是在书院那边听来的,就是《发展解决一切问题》理论,不管是什么矛盾都可以用这个思路去解决,什么农民起义也好、世家割据也好、外族作乱也好,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压根不是在什么教化上,就是在发展上,商路贯通皇权、真理背靠刀锋。
鸿宝帝思考好久好久,他不是完全支持这个理论,但这却能跟高士廉一贯坚持的主张形成一个对冲,本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思路,能跟高士廉唱反调的那就肯定得上强度,先干他一发再说。
至于这个理论本身,鸿宝帝个人认为跟教化并不冲突,要一手抓发展一手抓教化,抓发展便会让商贾起势,抓教化就会导致思路僵硬,所以需两边都不能放松,否则富庶之地离心离德,商贾之流背信弃义、教化之流食古不化、读书之人冥顽不灵。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推移,鸿宝帝的快乐时光……不对,应该是满朝臣工的快乐时光终究还是迎来了尾声,接下来他们便要顺流返回鄱阳湖然后入长江回到金陵,一路靠纤夫与风帆拉过来的大船,如今倒是可以一日千里了。
但似乎每个人都带着几分依依不舍。
就在返程的头一天晚上,这驿站里有人喝多了在跟技师表白哭得泪流满面,有人独自站在“好望角”远眺浮梁,还有人则与三五好友凑在一起把酒言欢。
唯独这鸿宝帝今日倒是无悲无喜,只是将夏林跟老郭叫到了面前,他表情凝重的看着老郭,语气深沉的说道:“浮梁县当为此次南巡的意外之喜,不过朕还是有几分担忧。夏林。”
“臣在。”夏林立刻前进一步:“陛下有何吩咐?”
“朕在见你之前就时常听闻你的名头。天下第一才子、敢为天下之先,还有你怒斩侍郎之子的事也在朝堂之内引发了动荡。不过朕都帮你压了下来。”
“多谢陛下厚爱。”
“你莫要着急谢我,朕就是想看看你这等少年郎能做出怎样的功绩。如今大魏看似一派祥和,实则内忧外患,北方双李早已与朝廷离心离德,唯有靠郭家横亘其中周旋。南方则以高家为首掌握国家命脉。北有草原、西域、高句丽、室韦,西有吐谷浑、吐蕃、天竺、党项,南有南蛮诸国虎视眈眈,天下都以为朕为软弱,实则不是朕软弱,是无奈。朕不想天下再起兵灾,年纪大了便看不得那血肉模糊。而如今王朝已至三百年,内里早已腐败,当朕不知道边关有人杀良冒功?当朕不知道高士廉的人排除异己,侵占财产?只是无奈呀……”
老郭跟夏林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接下去皇帝要说什么。
“此番南巡倒是让朕在这弹丸之地见到了新东西,宛如荒地之中的一株幼苗,朕心甚慰。所以朕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夏道生。”
“臣在。”
“你且好好经营,只要你不谋反,朕保你百无禁忌,不过也只有五年了,朕的身子骨也就再撑个五六年了,到时希望你能成新帝之臂膀,中兴大魏。”
夏林低头:“臣尽量。”
第132章 孤帆远影碧空尽
龙舟再次起航,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浮梁之境,转瞬便消失在了江面上不见了踪迹。
船上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失落感,这地方的确是太好了,好到让人觉得与外头的世界仿佛不在一个空间之内。
只是这会儿在龙舟上的鸿宝帝却正拿着四份账本在核对,下头的工部尚书匍匐在地浑身抖若筛糠。他的官服已经被去了,现在就等着到底是直接砍了还是得带上九族。
鸿宝帝在上头也不着急,他一条一条的查一目一目的对,挑出同样的材料同样的东西分别摘抄出来。
大概三个时辰之后,他缓缓抬起了头:“田恩,宣当朝从四品以上官员都过来。”
不多一会儿那些个当朝大员可就都来了,这会儿他们一见工部尚书已经被扒了官服趴在那,心里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于是他们只能低着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鸿宝帝将自己摘抄的对账本往下一扔:“捡起来,念!”
群臣几时看过这样子的鸿宝帝,顿时便有了几分惊讶,而地上的工部尚书颤颤巍巍的拿起对账本开始念了起来。
“江都……木料,三千七百七十五根,核一百零七万三千五百五十两。浮梁木料……五千一百一十九根,核十五万一千七百两。”
“江都石……石……料……十七万斤,核八十七万两……浮梁石料,三十九万斤,五万一千四百两。”
读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拿着账本的双手也开始不停的哆嗦了起来,呼吸的节奏也变得混乱。
“念!”
“江……江都……人……人力……五千九百人,六千三百两。浮梁人力七千二百人,三十万两。”
“江都之旅,鸡蛋消耗五千只,合计……合计……”
“念!!!”鸿宝帝一拍桌子:“为何不念?”
“合计二十万两!”念到这里之后工部尚书已经泣不成声:“陛下,臣该死啊……该死!”
“别急。”鸿宝帝冷着一张脸:“再念。”
“浮梁之旅,鸡蛋消耗七千五百只,合计……七百七十两……”
后头都不用念,江都之旅每一项都是天价,这还需要问什么呢?摆明了这中间层层盘剥呗。这些都还算了,最快张的是江都行宫、造船等用了五千人,十个月竟只给出了六千三百两!再回头看浮梁,七千二百人那也是十个月,消耗了三十万两。
从衣食住行到学徒大匠,里头每个人得的钱都细致无比的记录在了里头,条目清晰、去处透明。再看江都账目,一片混乱,满目糊涂账。
六两一斤的石头,六两都能买几百斤肉了!还有那鸡蛋,五十两一只,只吃鸡蛋吗?其他的账目呢?
看到这些东西,本来实习期就在户部当会计的鸿宝帝那真是七窍生烟,这摆明了是把人给当猴耍。
“要朕说啊,下回你们做假账时,务必要请个高明的账房,起码要把账弄平了吧?账目上四百多万两,明细里却七百万两。”
说到这鸿宝帝自己都笑出了声来,但笑着笑着他用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混账!真是混账东西!”
他站起来走到那工部尚书面前,一脚将他踹翻,指着他厉声呵道:“朕真是瞎了一双眼睛,让你这蠢货成了尚书。你摸摸你的良心,朕待你不薄,这便是养条狗也知道为朕看家护院。你看看你,满头的白发呀,十六岁你便与朕为同窗,十九岁你天资聪慧朕是自愧不如。如今你再看看你这般脑满肠肥的模样,朕看着是痛心疾首啊,冯自如啊冯自如,你辜负了朕也辜负了大魏更辜负了你那为国呕心沥血的爹!”
鸿宝帝说完深吸一口气:“来人啊,帮朕瞧瞧这大魏律法里像这冯自如这般的罪人该当何罪。”
这时大理寺卿闷着头战战兢兢的走上前:“陛下……冯大人已经认罪,按律革职抄家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哈哈哈!”鸿宝帝伸手一指大理寺卿:“李尚!你也是个蠢货!他认了,朕能认么?他冯自如十六岁入贡院,十九岁为状元,二十一岁为官,其父为太师,位列三公,其母是朕的亲姨娘!五十年的兄弟君臣,六部尚书之一啊。昭告天下?告诉全天下朕被这么一个人玩弄了五十年?告诉全天下大魏朝居庙堂者都是这样的草包饭桶?”
说到这里鸿宝帝死死咬住了后槽牙:“朕要不要这个脸了?大魏还要不要这个脸了?你们这群废物还要不要这个脸了!!!”
话音落下群臣跪倒一片,齐声喊道:“臣罪该万死……”
“六两银子一斤的石头,就够冯自如死千百回了,但他不能死,为了你们这群草包的面子,他不能死。他要死了,天下就乱了,因为朕让天下人都看清了这朝廷里头都是一群什么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狗东西在维持着国家。百姓不服,谁能服呢?不服,便会揭竿而起。你大魏满朝公卿又有几人能与这滔滔洪流相抗?到时你我他,天下这尸位素餐之人皆要被踏入泥土之中,钉死在那史书之上!但冯自如不死,朕心中实在跨不过这个坎。”
鸿宝帝一甩袖子:“高爱卿啊,你看着办吧。”
说完他便转身回房休息去了,只留下那朝中最高级的大臣们跪在那一动不敢动,最后高士廉第一个站起来的,他低着头看着地上冯自如,面上阴晴不定。
他想过世上会有草包,但谁能知道草包竟真的就在身边,而且这个草包居然还能一路走上六部尚书之位。
“高相……高相……我不想死啊高相……”
冯自如这会儿怕了,他须发都已白了,但此刻却还是死死抱住了高士廉的大腿,而高士廉眉头紧蹙也不知究竟该干些什么。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除了礼部尚书曹达华之外其余五部尚书都是他高士廉的人,但如今鸿宝帝偏偏却要让他高士廉处置自己的人,其中敲打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但他能不干么?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时,抗命就抗命了,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那郭达可还在旁边看着呢!他敢抗旨,郭达可就敢把他从船上扔到鄱阳湖里。
这可是人家的地界。
但要是真的干了,无疑对他高士廉是一记重创,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护不住,凭什么当领岫?不少骑墙派、观望派甚至是他阵营里的人都会多出一分思量,这份归顺到底值当不值当。
好一个难题啊,皇帝果然是不简单。
半个时辰之后,船上突然传来惊呼声:“不好了!不好了!冯大人落水了!”
一声咋呼之后船上的护卫立刻乱做一团,可此处江水湍急、暗流涌动,只见那冯大人在江面上挣扎几番之后便不见了踪迹。
无奈之下船队只好停了下来,沿着下游的岸边一路找去,最终在二十里外找到了冯大人,只是此时的冯大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只见他肚子鼓掌,双目圆睁,看似满心的不甘。
意外这个事情怎么办呢?当然是风光大办呗……追赠司徒、并州都督,谥号文献,并骨其亡妻。
这件事其实还真的给朝廷上的官员们敲了一榔头,这些人嗅觉大多敏锐,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次南巡之后的皇帝变得有些陌生了,而这显然是代表着未来朝堂注定要变得不太平起来。
原本南巡的快乐气氛随着冯自如的意外而变得阴云密布,场面上虽然大家都在讨论“冯大人怎么那么不小心”但私底下却都在琢磨这次南巡到底哪个节点让鸿宝帝产生了变化。
这肯定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啊,让一贯温顺的皇帝突然变得凶猛了起来,而这一凶猛他们才发现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小老头是真的会杀人的。
人人可危,但老郭却抱着胳膊看着他们表演。
陛下启程之前对自己跟夏林说的那一番话其实意思很明显了,这是要这立储了,老皇帝是在用自己这最后的心气给新皇铺路,用自己的身躯把所有的问题和难处都挡住,让身后的年轻人安心的成长。
比如拓跋靖比如夏林,夏林显然就是被老皇帝看中给新皇准备好的辅政大臣,而现在他羽翼未丰,老家伙们当然要给孩子们挡挡风浪啦。
所以他突然从鸽转鹰,其实并不是跟谁达成了什么协议,而是一个垂暮老人最后迸发出的火光,又名回光返照。
四哥哟……窝囊了一辈子。
而这会儿夏林那边也面临着一个难题,不过现在也不算难题吧,就是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不是那一百多个花魁么,这都被赎出来了,卖身契一烧,黄册一入,这便已经成了良人。而如今这不是陛下返程了嘛,就有那些个官员看上这些花魁的,夏林在人家眼里都不是那个,就差没直接说让夏林把谁谁谁送给他了,但还是让人稍信过来说自己看上了谁谁谁。
夏林面对过来传信的人,双手一摊:“回去与各位大人说,这些姑娘都是良人,想要就只能凭各位大人的能耐和情谊了,夏某上要对得起王法,下要对得起良心,买卖人口的事,我一个当官的实在干不出来,还请各位大人自重。”
自重!?
传信过来的人都傻了,这是一个七品官能说出来的话?
第133章 旗帜鲜明的艹高相之母
传信者可不知道鸿宝帝在船上就已经干掉了工部尚书,他的概念里就没有说一个七品的破官胆敢用这个态度跟他说话。
这种事他干了不止是一次两次,有些地方官恨不得给自己送点什么才能跟京中那些个大员们搭上线,而如今却遇到这么一个愣种,居然要叫那些大人们“自重”。
听听,都来听听。这是个什么态度?都说宰相家奴七品官,他可不只是家奴那么简单,虽然没有官身但走出去可是要比不少当官的都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