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许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他仅有的最后一枚铁命钱,递给了沈戎。
“这是干什么?”沈戎疑惑问道。
“我听说,马哙现在已经离开了城防所,而且是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突然离开。”
许虎缓缓说道:“像马哙这种成了精的老牲口,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肯定会咬很多人出来跟他一起陪葬。可据我所知,他手下的走狗一个都没有被处理,这就说明马哙并没有出事,而是被调动到了一个不能明说的位置,很可能就跟戎子你一样。”
仅从一些倮虫同僚提供的消息中,便能将马哙的去向推测出个大概。
如此缜密的心思,不由让沈戎心头一惊。
在经历过一场险死还生之后,似乎让许虎整个人变得比以往更加的敏锐。
“我也不知道这枚钱币能够帮到你多少,但现在的我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铁命钱被塞入手中,沈戎将举在眼前,默默打量。
“福祸在己”
“命由人定”
看着钱币前后刻印的文字,沈戎只感觉到一阵的刺眼。
提供这枚命钱的人,早已经遭了祸,没了命。
使用这枚命钱的人,反倒是享了福,改了运。
沈戎忽然觉得,真正该刻在上面的,不应该是这两句话,而是‘福祸不由己,命由他人定’。
许虎见沈戎沉默不语,目光中浮现愧疚,语气诚恳道:“戎子,我并不是要用自己方式来捆绑胁迫你,逼你保护我们一家的安全。我只是自责把你卷进了这场是非当中,是我对不起你”
“一枚铁命钱,实在是有点少了啊。”
沈戎突然感叹一句,打断了许虎。
许虎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黯然,眸中愧色更甚。
“算了,谁让我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呢,这三张车票就换给你吧。”
沈戎摸出从春曲馆买来的三张车票,亮在许虎的面前。
新印刷的车票上油墨明亮,正面绘制着黎国独特的环形地貌,一辆列车横贯其中。
背面则标注着车次、时间和座位。
“这”
许虎蓦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戎。
“拿着这三张套票,你们可以随时下车,中途经过任何站点都不用再额外补钱,回来的时候也一样。唯一可惜的是这趟车的终点不是南国,而是东北道的三环。”
沈戎笑道:“你就当带着大娘和燕儿出去玩一趟,好好散散心。”
许虎两眼微红,定定看着沈戎,急声追问道:“戎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
“一个马哙还不配让我冲动,我只不过是喜欢主动罢了。”
沈戎摇了摇头,说了句许虎听不懂的话:“对方现在已经伸了手,总不能让我们光挨打不吭声吧?”
五福楼位于五仙镇西北的清平里,是整个镇子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三层高的红漆雕楼,一楼摆满了八仙桌子,拱卫着中间的一方书场戏台。二楼回廊是带隔断的雅间,三楼则是只招待贵客的包厢。
华灯初上,整个五福楼内觥筹交错,正是热闹的好时候。
此时台子上唱的不是两脚踩在泥地里的二人转,而是早已辉煌不再,如今只在北国还有流传的吉剧。
板胡急弓如裂帛,唢呐声陡然而起。
扮演匪首的丑角恶相横生,跺脚亮相,两手一抻身上的黑熊皮袄,像是在抖落一身厚雪。
“白山沟里黑水河,虎头寨中枪炮多。坐吃八方横栏路,血泪点烛肉熬膏。”
匪首一甩髯口,拔出腰间的匣子炮。
“昨儿个崩了个良善汉,今儿个再杀个女儿郎!”
旦角扮做那为民除害的巾帼女将,以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台中,头上红巾缠裹,一双柳眉如刀。
“老鸹窝中老鸹叫,姑奶奶我快刀正磨好!”
女将横刀一展,寒光凛冽,照耀台下人眼。
“黑水河冻三尺厚,剥下虎皮做衣袍!”
后方吹拉弹唱的班子此刻帮腔齐唱:“哎呦喂,有道是冰窟窿撞见火燎毛,试看猛龙成虫,还是虎卧如猫!”
“好!”
台下掌声如雷,众人齐声喝彩。
一张位于角落里的八仙桌旁,沈戎端着酒杯,看了眼舞台旁边立着的牌子,上面写着剧名,《寒江狭路》。
唱的是关东匪帮和剿匪女侠之间的传奇故事。
“老沈,你这次是真有点冲动了。”
叶炳欢苦口婆心说道:“你好好想想,马哙能突然从一只倮虫变为胡家弟马,这背后会是谁在帮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而且红满西能让他加入暗警,说明已经低头认了输,咱们这时候动手不止要得罪胡家,还可能得罪红满西,那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第69章 人到戏启
“所以,叶师傅你觉得不能杀?”沈戎在心头反问。
叶炳欢毫不犹豫道:“杀,当然能杀的,但不是现在。”
沈戎反对:“我倒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我明白你是担心养虎为患,所以想要尽早将其扼杀。”叶炳欢劝说道:“但是马哙再怎么蹦,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跳蚤,真正的虎根本就不是他。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懂的啊。”
“我当然懂。”沈戎笑了笑:“不过,叶师傅你先别着急,戏才刚刚开始。”
叶炳欢急道:“我在跟你说正事,谁跟你说唱戏了,衰仔,”
“我也没说唱戏啊。”沈戎平静笑道:“咱们现在已经主动亮了相,接下来肯定会有人来搭戏,你等着看吧。”
“你这说的不还是唱戏?”
“我说的是人。”
“哪儿还有人?”
叶炳欢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突然在桌边坐下。
来人顶着一张叶炳欢之前从没有见过的脸,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让他感觉十分熟悉的凌厉。
“看样子,你是专门在等我了?”
沙哑的声音一出口,叶炳欢心头猛然一跳,反应出了对方的身份。
不是旁人,正是红满西堂口中的老三,符离薛!
“是在等,但说句实话,我其实今天并不想看到三叔您。”
沈戎点了点头:“您要是不来,我就能放开手脚杀了马哙。可是现在看来,应该是我自作多情了。”
言辞听起来像是在自嘲,但沈戎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没有减少。
“你这个狼崽子,这是在嘲讽我们没脾气啊!”
符离薛灵体上身的男人冷冷一笑,“沈戎,你现在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沈戎笑而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爷的绺子二百整,生吃人心就烧饼!”
台上,匪首沉腰趟开马步,靴底蹭着台面滋啦作响,一身恶气毕露,尽显功夫。
“三更天煮你头颅酒,五更天点你骨头灯!”
只见他从腰后摘下一个酒葫芦,昂首饮下一口烈酒,指间火苗蹿升,张口喷出一条火龙,直奔女将而去。
女将身姿轻盈,连续后空翻避开火龙,稳稳站定!
“雕虫小技徒惹嗤笑,欺善怕恶也敢横行?”
女将手按腰带,手中一把快刀舞开朵朵刺眼刀花。
“冰溜子当香插你坟,山神爷胯下缺条看门牲!今日踏平虎头寨,血洗黑河还山清!”
恰好此刻,在吉剧中象征大战将启的鼓点轰然擂响。
咚!
马哙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巨大的力道震的茶盏齐齐一跳,足以看出他心中的愤怒。
“都是些他妈的废物,居然连几只倮虫都抓不到。什么,上了跨环列车?上车了又如何,抓不到人,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马哙怒不可遏,将电话重重挂断。
“行了,你就算真抓到了那一家子倮虫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能威胁到沈戎不成?你别忘了,他现在可是跟着狼家在混,狼心狗肺可不是说来听听的。”
倏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说话之人头戴礼帽,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深入骨子里的傲气。
正是胡诌身旁的亲信,胡白。
“你可别忘了少爷把你安排进暗警队伍的真正目的。有些机会只会出现一次,一旦你抓不住,以后可就不会再有了。”胡白轻声说道。
马哙闻言立马换上一张笑脸,恭敬说道:“大人您放心,我已经联系了周边好几个辖区的暗警同僚,他们也早就对红满西的虚情假意心生不满了。他们都说了,只要您一上台,他们保证率先依附。”
“那就好。”胡白微微颔首:“不过这件事参与的人数越多越好,毕竟那头老狼在五仙镇根深蒂固,要把他扳倒,还是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小的当然明白其中的要害,这件事我一定给大人办的妥妥当当。”
马哙谄笑连连,说话间,伸手拿出一个名贵的木盒放在桌上打开,丝绒铺底的盒中躺着一枚质地通透,散发着淡淡绿光的玉观音。
胡白微微一笑:“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咱们胡家最重要的三太爷诞辰快到了吗?作为小辈,理所应当要给长辈孝敬孝敬。所以我提前给您备了份小礼物,希望您能笑纳。”
胡白伸手拿起盒中的那枚玉观音,凑向头顶的吊灯,借着灯光仔细看了几眼。
“这件神道命器里固化的气数可真不少。没想到马哙你才刚刚上道,家底竟然如此丰厚啊。”
马哙笑道:“小的在城防所混了半辈子,这才勉强换来了这件命器,寒酸是寒酸了点,但我的孝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不错,胡家没有白收你这个弟马。”
胡白表扬了一句,随即话锋陡转,似笑非笑道:“不过三太爷的诞辰,你却送我一件神道正教的命器,这未免有些不太合适吧?”
马哙显然早就准备好了应对说辞,闻言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正是因为咱们地道跟他们神道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所以这件神道命器才更应该雌伏在您的威严之下,为您挡灾消难,趋福避凶。”
“哈哈哈哈哈,这话倒是中听。”
胡白大笑不止,当下便将这件神道命器收入怀中。
马哙陪着笑,端起酒杯连连敬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马哙见胡白兴致不减,心中一定,这才又开口说道:“大人,那个叫沈戎的,迟早是个祸患,还是尽早铲除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