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清 第32节

对如此冷淡的回答,霍崇只能笑笑。但徐知县却很有礼数的请霍崇到后堂说话,在仆人给端茶倒水的时候,霍崇忍不住想起那个著名的故事。曾国藩时代,文人们吟诗作对。有人提了个很刁难的对子,上联是“如夫人”,于是有人就对了“同进士”。

虽然曾国藩那时候地位已经极高,好友中多是进士。譬如李鸿章的老爹。弟子中也有进士,譬如李鸿章。可偏偏曾国藩自己是个同进士。于是曾国藩大怒,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进士分一榜、二榜、三榜。一榜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

二榜一般不超过二十人,被授予进士出身。

三榜人数不确定,不过一般不超过四十人。被授予“同进士”出身。

所以真正的进士,指的就是二榜那些。霍崇其实很想问问徐知县是哪一级的进士。但是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是不熟悉,干脆断绝了这个念头。

可不说这些,霍崇又不知道该说啥。自己这官身本来就被正牌科举看不起,但是自己真不知道这帮文人到底会说什么。

想来想去,霍崇突然想起个话题。“徐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小弟这官本来就那样了。却害怕小弟做错了什么,还请徐兄指教一下要害。”

听到这话,徐知县眉头就皱了起来。又沉默一阵,他说道:“我见霍兄弟面对王爷尚且能对答如流,官场上的事情怎么会难得住霍兄弟?”

“隔行如隔山。若是徐兄让小弟说如何造琉璃火,小弟定然能口沫横飞,给徐兄说些道道。可徐兄说起官场的规矩,小弟只能俯首帖耳,聆听徐兄的教导。”

徐知县听了这话,貌似想生气,却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批驳霍崇这话。

霍崇继续说道:“小弟全然不懂官场规矩,便是不想做错事,却不知道是什么规矩。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了,是错。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也是错。不小弟不求徐兄这样科举出身的讲官员们那些精妙细节。只求徐兄讲些小弟该守的大节。不知徐兄可否愿意赐教。”

听霍崇说到这里,徐知县脸上没了嘲讽,他盯着霍崇看了一阵才问道:“霍兄弟读过书?”

“没读过书,只是认过点字。”

“那霍兄弟的老师可不一般。”徐知县叹道。不过他也没深究,就说道:“霍兄弟这种预备官,平日里本就不用办公务。若是有事要用霍兄弟,官府自然会派人去叫霍兄弟。霍兄弟若是想补了实缺,那可就得多去省城走动。”

最后一句话甚是嘲讽,霍崇就当没听到。

“只是霍兄弟平日可得多来县城。十四爷已经告诉知府,霍兄弟最近得运些东西到京城。十四爷让山东这边押运。霍兄弟平日里也来说说造了多少,省的搬运时让县里措手不及。”

霍崇连忙答应。正以为事情差不多到此为止,就听徐知县说道:“霍兄弟既然已经为官,这村里代缴税金之事,只怕还得由霍兄弟担起来。”

第五十八章 你就是霍爷(一)

从徐知县这里离开时,徐知县叮嘱道:“霍兄弟,你这样的闲官只要能做好代缴税金,就能在乡间逍遥。”

告辞后,霍崇走在回去的路上。徐知县讲的不多,有用的更少。最有用的莫过于通过捐官得来官身的人,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才会被叫到官府。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霍崇可以放心做自己的事情。

杨友芳给霍崇雇了马匹,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回到家,霍崇立刻准备前往李家村。

自打刘叔跑路后,霍崇在清理刘叔欠债的同时,也把刘叔在三个村子里留下的东西一一砸碎。这点种福钱是刘叔留下的最后一点残余。这点钱对霍崇已经不算什么,但是霍崇觉得这点小尾巴是刘叔留下的残余,非得彻底砸碎,才能把刘叔的影响完全洗清。

霍崇再次到了刘家村,李家村派到霍崇这里的年轻人立刻把那些投入种福钱的人请了出来。本以为这帮人会拒绝,没想到他们一个个喜滋滋拿回交给刘叔的种福钱。

刚把最后一人的种福钱退还,前来看热闹的人不仅没有散去,反倒围的跟紧些。拿了钱的那位李家大叔高兴的说道:“霍崇,听说你要给俺们种福,俺排头里。”

“啊?谁说的?”霍崇愣住了。思索了片刻后,霍崇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人算计了。

李家大叔欢喜说道:“霍崇,大伙都说你是个有福的,你给俺种福,俺信得过。”

霍崇左看右看,也没找出是谁搞出的这种幺蛾子。再看李家大叔,他神色诚恳,明显对种福这等事深信不疑。周围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神色,不少人还推推挤挤,明显不想让其他人抢先。

局面既然发展到这个地步,霍崇把心一横,起身喊道:“俺种福和俺师父不一样。”

霍崇这么一喊,后面的人都来了兴趣,立刻往前拥挤。这下人推人,人挤人,局面更乱。霍崇叫了李家村那三名小伙,让他们手拉手站成一排,把人群挡住,总算维持了起码局面。

拉了个凳子,霍崇站上去,居高临下喊道:“种福钱,死后当然要有福。只是大伙活着的时候就不该有福么?活着就要受罪不成?”

众人听到如此严肃的话题,都有些沉默。

“俺这种福,一年两次,半年一次。种福的钱,给一百文,退一百零一文。给两百文,退两百零二文。愿意种的,接下来继续种。不愿意种的,可以把钱拿回去就自己用。俺不勉强大伙。种福钱在俺这里,大伙的福气一点不会少!”

听到钱放霍崇这里还有好处,原本就愿意种福的立刻喊道:“啥时候开始,现在行不?”

之后几天,霍崇在三个村里开始了自己“种福”大业。说白了就是低息揽存。便是在21世纪,官方的活期也就是零点几,死期也没到2%。霍崇搞出的半年期的利息1%,一年期2%,是绝对的低息了。

便是如此,照样有一成以上的村民加入了行列。等人数稳定,霍崇又去了各村,将这些人召集起来,进行了新的运作。

凡是种福的,就有机会在霍崇这边得到一些机会。譬如,霍崇愿意包销地豆子。大伙也不用费什么事,只用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几垄地豆子。培育地豆子由霍崇组织人来做。收获的时候大伙把地豆子全卖给霍崇就好。

听说这种收入并不从种福钱里面扣除,而是由霍崇自己支付。参加种福的村民们都没有拒绝。只是大伙都没种过地豆子,对这种作物非常好奇。

霍崇就蒸了些地豆子,做成土豆泥为主的食物请这些人吃。虽然口感和白面馍馍相比还有差距,却也没村民觉得无法忍受。这件事也就定下了。

转眼就到了元旦。这个元旦乃是阴历春节,并非是西历元旦。霍崇的师弟们快快乐乐的拿了月钱各自回家,本想送钱清去她舅舅那里团聚,钱清却没有答应。

“大师兄,俺不想去。”钱清低声答道。

“为何?”

“看见俺就,俺就想起俺娘。”钱清说着,眼圈就有点红。

难道你就没想起你爹?霍崇心里嘀咕。不过说这个也未免不合适,霍崇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到了除夕夜,别人家噼噼啪啪的放鞭炮。霍崇则一个人坐在床上想事情,这么一个日子就如此过去了。

转眼就破五了。村里的人之间开始走动,1718年终于降临。霍崇到了朱二牛那边,朱二牛看着还是有点窝心。

前些日子得知霍崇居然同意朱大爷家也可以按照霍崇的方子酿酒,朱二牛是真的大大不高兴。但是霍崇一句“自此之后,你再不用担心朱大爷对你做啥”,让朱二牛有点动摇。

“朱大爷之前想弄你,那是你用了我的方子,赚了钱。他觉得你抢了他生意。这次他用了咱们的方子,可就轮不到他再这么说话。若是他敢弄你,俺就得弄他了!”

有了霍崇的保证,朱二牛没再多说什么。

这次见霍崇又来,朱二牛闷声闷气的问道:“霍兄弟,俺还是信不过朱大爷。总觉得他家人看俺的眼神不对劲。”

“俺有个法子。俺安排你教朱大爷做酒。”

“什么?”朱二牛惊了:“霍兄弟,你到底想弄啥?”

霍崇本想说点自己对整个酿酒部分的设想,最后还是说了点人际关系的思路,“俺想让你再不用担心。既然这种酒你都教朱大爷家咋去做,他们还能如何?”

本以为朱二牛会立刻拒绝,没想到朱二牛想了一阵之后竟然答应了。

有朱二牛配合,霍崇主动了许多。反倒的朱大爷听说要让朱二牛帮着他酿酒,立刻气呼呼的给拒绝了。结果出面的又是朱大爷的儿子,这位与朱二牛年纪差不多,跑到朱二牛的作坊里开始学习。

霍崇把这件事放下,就赶到李家庄。李童山见到霍崇就开始说关于造琉璃器的事情,霍崇却给了他几张纸。上面用炭笔画了些花生果实,与向日葵的外貌。指着纸讲述了一下,霍崇提出了要求,“李大哥,你看能不能找到这些东西。俺想要些种子来种。”

李童山皱着眉头答道:“霍兄弟,你上次说正月十五要和大伙喝一顿,见面了让大伙一起帮你不好么?”

“俺也不知道在山东有谁种这些。若是找人,那人可得能出门去寻找。”霍崇叹道。

“俺听说你和槽帮的人认识,找他们不行么?”李童山提醒了霍崇一下。

霍崇这下觉得豁然开朗,自己竟然忘记了自己和槽帮的交情。即便徐右林有段日子没来,可自己还认识大清河上的胡舵主。胡舵主在山东到处走,见过的定然比自己要多。

正月十五,霍崇请了三个村里的头面人物一起吃顿饭。饭还没开始,就来了客人。李捕头竟然出现在门口。因为没有和往常一样敲锣打鼓的进村,霍崇竟然连准备都没有。

不过李捕头这次明显不是来抓人,笑呵呵进来与大伙打了招呼,就很自然的坐下。

这气氛登时就显得有些尴尬。众人都不怎么舒服的看着李捕头,李捕头则是用公门里头人的那派头开口了,“诸位,每年到了交税的时候,俺都得来。每次都弄得很是不得劲。俺让你们推举人出来当代缴税金,你们总是选不出人。这次霍爷当了官,俺这次来就是推举霍爷来领头,给你们这里代缴税金。你们还有啥要说的么?”

众人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李捕头脸一沉,指着三瓦缸说道:“之前好几次请你代缴,你总是说这不行那不中,俺问你,让霍爷代缴,你还有啥不中的么?”

三瓦缸看着李捕头阴沉的脸,果断答道:“中!中!俺觉得霍爷中!”

李捕头转头看向朱大爷,“朱大爷,你说中不中?”

“中!俺觉得霍崇中!”朱大爷面对捕头的质问立刻就表示了同意。

眼看李捕头一个个逼问,被逼问的也毫不迟疑表达赞同。霍崇知道代缴税金这件事这怕是逃不掉了。

所谓代缴税金指的是地方上大户自己承担起某一片地区的税金。官府去征税的时候不再风里雨里一家家的去收,而是向这位地方士绅一次征收,由这位士绅一次性付清。至于地方士绅如何向广大民众征收,那就是这位士绅与百姓之间的事情。

对于官府而言,他们人手本就不足跑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村普遍撒网。所谓皇权不下下并非是说说而已。想和新中国那般建立强悍的基层组织,那不仅需要钢铁般的纪律与强悍的组织能力,更需要至少电报电话这样的通讯工具。

满清并没有这样的硬件与软件,为了能轻松收取税金,那就得依靠地方乡绅。也就是所谓的乡贤。如果没有地方乡贤与官府配合,这般官差们每次都要把所有捕头之类的差役都派下去收税。

真的是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挨家挨户的索要税收。若是遇到那些实在是拿不出税金的家庭,还得上手段逼税。

如果有地方乡贤肯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官府只用找承担起代缴税金的乡贤逼税就行。

霍崇能理解徐知县为何这么热情的希望霍崇成为乡贤,所以心里面是格外的不愿意。

一名官府差役收缴上百户人的税,自然累死累活。如果是好几名差役对付一名先贤,那可就简单愉快的多。

第五十九章 你就是霍爷(二)

霍崇心中寻思之时,李捕头已经询问完了所有头面人物,他转头对霍崇说道:“霍爷,既然大伙都乐意让你代缴税金,这片可就得霍爷你费心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霍崇也只能勉强说道:“好说,好说。”

李捕头却没有走人的意思,有这公门的人在,大伙也没心思好好吃酒。只是吃喝一阵后就纷纷告辞。见众人离开,身为毁坏气氛罪魁祸首的李捕头却理所应当般笑道:“哈哈,他们走了,咱们也好说话。霍爷你可别怪俺。”

俺不怪你才怪!霍崇心中不快。可这时候的确方便说话,就说道:“李捕头,你为何急成这样?”

“霍爷。俺干了这么多年捕头,来来去去也有好几任知县。这次虽然是徐知县派俺来,俺却也是真的想来。”

“哦?来了就是要把这等为难事撂给俺?”霍崇忍不住讽刺道。

“霍爷,衙门里的大伙都见过官府是怎么对付霍爷。俺们都是当差的,上头让俺们做啥,俺们就做啥。霍爷可别怪俺们。”

“这个自然。”

“俺们从没见过霍爷你这样的人。要是俺们对上王爷,别说还知道该说啥,俺们连话都说不出来。霍爷不光该说啥说啥,还能把自己给救了。俺们都觉得霍爷你指望的上。这次徐知县让俺们找霍爷说代缴税金的事。俺们这些兄弟商议一下,都觉得得让霍爷来做这个。徐知县还能干多久?俺们可得在这里干一辈子。”

听着李捕头的话,霍崇觉得自己对这个清朝的看法又改变不少。如果是电影里面啥的,大概是不会把这帮捕头之类的吏员当做公务员来看。可这些人就是吃公门饭的,靠着公门谋生。从这些人的角度来看,乡里有能指望的所谓“乡贤”,他们的确省了太多力气。

有下乡乱跑的力气,在县城里泡泡妹子不好么?小吏们也是人,并非由什么特殊邪恶材料制成,风吹雨打的也会难受。在家睡大觉也会觉得舒服。

想到这里,霍崇就请教起李捕头,这代缴税金的细节。

与徐知县那种科举出身的家伙不同,李捕头讲的都是些具体细节。

士绅担起代缴税金的事情,自然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士绅既然为官府效劳,自然可以得到官府的庇护。如果士绅与百姓之间有什么冲突,除非遇到什么特别自以为是的官员,会搞些打击豪强的事情。正常的情况下,官府无一例外会偏向士绅。如果士绅再把银子用到位,更能对百姓呈现出碾压态势。

霍崇觉得这项权力的确有趣,未必没有利用空间。但是李捕头讲到的另外一件事又让霍崇觉得这代缴税金一事同样有很大风险。

清代当时缴纳赋税时,纳税人可以选择实物,也可以选择钱物。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出现损耗。这笔损耗由纳税人承担,而非朝廷负责。缴纳钱物的折损费用是“火耗”,粮食折损则是“羡余”。

由于清代官府工资低,火耗就是地方上给自己捞一笔补贴的手段。与写明标准的田赋相比,火耗就具有极大“自由度”。霍崇一旦承担起代缴税金的事情,官府敲多敲少,全都敲在霍崇身上。

虽然李捕头肯定不会这么讲,但是能从霍崇身上敲出多少钱,全得看霍崇与官府之间的博弈水平。

听的差不多了,霍崇问了个觉得很重要的问题,“李捕头,若是有人死活不交税金,俺也不能拿他们如何。那时候李捕头会不会当做没看见?”

“霍爷,你这说的是看不起俺们么?”李捕头的语气中有些受到侮辱的感觉,“霍爷,这等刁民若是让霍爷出手对付,俺们岂不是把霍爷害了。今天敢让一个刁民不交税,下次就会有十个刁民不交税。若是俺们不管管这些人,霍爷你管不住,不干了。不还得俺们来管么?”

俺X!这官府的素质……霍崇都有点惊了。随着霍崇坚决不相信满清朝廷会为人民服务,至少这帮官府的人确在为满清朝廷服务。当然了,顺道也要捞取属于他们自己的好处。

但不管怎么看,这满清的政权的确相当稳定,还远没到造反者们振臂一呼八方呼应的地步。

送走了李捕头,霍崇只能把手下都派出去,再邀请大伙正月十七一起吃酒。

到了日子,这些人都跑来了。一个没落下。

见了面,李童山开口就说道:“霍爷,你这次请大伙来,是要说代缴税款的事么?”

喂喂,怎么连称呼都变了啊?霍崇心里面很是惊讶。

没想到其他人里头除了年龄实在比霍崇大了不少的,还不想变化称呼,大多数年纪比霍崇小的,以及一部分年龄与霍崇差不多的都改了称呼。

霍崇其实早就觉得代缴税款也未必全然是坏事。作为平台的老手,霍崇当然希望所有人都给自己投资。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人一旦进行了投资,只有极少数才会抱持那种“赚了拿走,亏了去球”的心态。

正常人都会觉得自己与这个平台之间建立起更亲密的关系。这从心理学上非常容易理解,如果投资人不相信平台,为什么会投钱进去?

原本要玩弄许多手段,使用很多方法才能达成的结果,竟然就直接掉在霍崇头上。不,更贴切的形容,是直接掉进霍崇口袋里。着变化着实超出霍崇想象之外。

首节上一节32/24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