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7节

  儒生哼声道:“你说的,那是畜生!”

  “为了交合而交合的,那是畜生!”

  “我娶妻,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不是为了顺从畜生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为了和畜生不同,而人做畜生,那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如果人交合是为了交合的欲望,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下面的人大骂道:“你们儒生这是要让九州的男人都当阉马!老子出生就带那玩意,凭什么非得生孩子才能用?你们愿意当阉马,别让天下人都跟着你们当阉马!”

  以往辩论,围观的民众很少有这么乱的情况。

  二十年的灌输,天性的解放,都使得泗上的民众很讨厌这种克制自己正常欲望的话。想吃得好,偷东西固然不对,可我凭劳动种地做工吃点大夫才能吃的怎么了?那些大夫王公是蠹虫,从我们手里抢走了劳动果实,他们还没觉得不好意思,却让我们克制欲望?

  男女之间这点事,本身泗上就保留了更多的民间开放,加上墨家在市井间经常侮辱贵族,用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比如田氏的绿帽爱好、陈公时候的三王一后玩法、晋侯玩寡妇被抢劫的杀了、姜齐家的闺女和哥哥玩弄死丈夫,楚国爬灰等等这些屁事,为的就是让民众觉得哪有什么狗屁的贵族精神?

  好半天总算是安静下来,告子道:“人性,无善无恶。吃饭也是人性的表现之一,怎么没见你不吃饭啊?”

  儒生道:“我吃饭又不会祸乱天下!但是色会让人想要去奸、淫天下女人,这就会引起混乱。”

  告子又问:“假如一个人饿了许多天了,没有吃东西,于是选择了偷窃食物吃下去,那么这算不算是你所谓的祸乱天下呢?如果人人都不吃东西,就不会有偷窃食物的事,偷窃别人的食物是恶吗?如果你认为能够引动天下混乱的,就该去克制,那么吃饭也应该被克制才对。”

  那儒生不能答,只好道:“人应该顺从人性,但是你们墨家却认为畜生性也是人性之一,这就是祸乱天下的。人性本善,只有仁、义、礼、智、信这些,才是人性,其余的并不是人性。就算人要顺从人性,也应该顺从真正的人性,这才是人和畜生的分别。”

  “你们鼓吹食色也是人性,求利也是人性,那就是在让天下大乱。必须要让人们知道,仁、义这些才是人性,并且才是唯一的人性,这才能够让天下安康。”

  “畜生有仁吗?畜生有义吗?有仁义的,一定是人。所以我说人性本善,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有仁义,难道不对吗?”

  告子大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吃饭可能会引起天下混乱,所以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欲望?孔仲尼尚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就告诉我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欲望?”

  儒生道:“吃饭可以,但要符合礼。摆正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吃什么样的饭,这样就是克己复礼,贱民不应该想着吃大夫该吃的……”

  “去你妈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台下的民众已经骂了起来,靠近他的那些民众乱哄哄地就要往台上冲,几个退役回来的、原本是逃亡奴隶身份的、加入了南海商会的退役士兵骂道:“你再说一遍?我草你妈的!老子在缚娄,把那些贵族像拖死狗一样拉出去枪决,老子刚花钱在百姓剧院听了一段编钟鼓乐,老子就越礼了,怎么样?”

  负责守卫的卫戍旅急忙站出来手挽着手将人群隔开,执勤的军官大喊道:“不要乱!不要乱!要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不要动手!”

  有人起哄道:“巨子说,真理在火枪射程内更容易传播!别和他们辩了,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嘿。”

  “哈哈哈哈……”

  泗上的宣传、街头辩论搞了二十年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出来可能挨揍、什么话说出来容易被人打死,那都是有过无数鲜血累积的经验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告子辩性(三)

  死的人多了,潜规则自然也就形成了,经验自然也就多了。

  在这附近因为各种理念冲突斗殴而死、或是现在还在劳改的人,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人了。

  这儒生从外地来,哪里知道这些经验。

  一些久住在泗上和墨家相爱相杀的儒生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尤其是身边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也是儒生身份,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那几个在泗上久住的儒生急忙道:“那不是我说的……我也觉得……不……”

  憋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克己复礼这是错的吧?克己复礼这都是错的,那还当什么儒生?

  情急之下,被围住的久在泗上的儒生急忙道:“他不是真正的儒生!”

  “真正的儒生讲的克己复礼,是说要让王公贵族克己,他们先做到了然后大家就做到了……不是说不准你们用僭越的食物……”

  旁边另一个儒生立刻大骂道:“无耻之徒!胆怯之辈!若是人可以僭越,那还复什么礼?你怕挨打,我却不怕!”

  他瞪着四周环视的愤怒目光,大声道:“泗上的法令,在公场斗殴的,都要被处以劳改,马上就要收夏麦了,你们愿意去劳改那就动手,我可不怕你们!”

  待台上好容易安静下来后,那个儒生已经吓坏了,只好灰溜溜的下台,在一片恨不得食其肉的目光注视下躲入了儒生群体之中。

  又有一儒生上台,告子问道:“你也认为,人性本善,不善的就不是人性吗?”

  “然。”

  “那么,一个红色的木头的球,你能说红色就是这个红色的木头球的全部吗?”

  儒生道:“然而,红色正是区分它不是个蓝球、不是个黄球的根本。”

  告子问道:“所以,不按照你们儒家的仁义去做的,都不是人对吗?”

  儒生道:“不是,能够做到仁义的是君子。”

  告子笑道:“那就是说,仁义那是你们儒家的君子性。符合的就是君子、不符合的就不是你们认为的君子,那又怎么能够说这是人性呢?”

  “这就像是,奸了淫了妇女,这是淫犯的性,符合这种定性的就是淫犯;偷盗了别人的财物,这是偷盗犯的性,符合这种定性的就是偷盗犯。你能说这些就是人性吗?”

  “好比,一只黄狗。你们儒家说,只有黄狗才是狗,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白狗不是狗吗?”

  “白狗黄狗都是狗,但是黄和白是狗的通有的性吗?”

  “狗性,应该是所有的狗都有的,才叫狗性。白狗的白,是白狗的白狗性;黄狗的黄,是黄狗的黄狗性。但是,黄和白都不是狗性。”

  儒生无奈道:“是。但是,我认为你们墨家说人性无善无恶,并且认可人的需求,那会让天下大乱。”

  告子正色道:“你会辩论吗?我跟你谈什么是人性,你跟我谈天下治乱?我跟你谈天下治乱,你到时候又要和我谈人性。现在我只问你,吃饭,是不是人的天生的性?请你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对性的定义,是天生而有,你要在我这个范围内回答是还不是不是。用不用我把子墨子编纂的辩术的基础再给你讲一遍?”

  儒生沉吟半晌道:“是,也不是。”

  告子笑道:“一个东西,可以是狗,可以不是狗,但却不可能是狗又不是狗。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儒生道:“白色和红色都是色,不是白色,那么一定不是白色,但却不一定是红色,可能是黑色。人性之外,不一定就是毫无人性,而是还有别的。比如仁,不仁的不一定残暴,可能只是麻木。”

  告子心说你在说什么?

  自己梳理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笑道:“你又在偷换概念,你把君子性偷换为了人性。红色、黑色那是君子还是小人,但是人像是一束丝,红色和黑色,那是外在的,而丝的本性只是丝。不是丝的,一定不是丝;不是红色的丝的,可能是黑色的丝。”

  “我现在再问你,吃饭是不是人的性,不吃饭的人有没有?”

  儒生只好道:“没有。如果性是你们定义的性,那么吃饭是人性的表现。”

  “但是,这里面也分天性和人欲。吃饱了,饿不死,那是天性。想要吃的好,那就是人欲。所以,人性是吃饭以活着,而想吃好的不是人性,因而我才说吃饭是人性也不是人性。”

  “你们墨家说,人对自己需求欲求的满足,就是人性,那这样就是在祸乱天下。人必须要分清楚自己的天性和自己的私欲,这样才能够使得天下大治。”

  告子道:“吃饭就是私欲。因为人想要活着,所以才吃饭。想要活着,那就是欲。吃饭不是为了吃饭,吃饭不是人的本性,而是人性的外在表现。吃饭的目的,是活着,人为了自己活着的欲望而所做的各种行为,就是人性。”

  “人性本身无善无恶。只有做法才有善恶,而善恶又是人定出来的。”

  “所以,先有人,有人的那一刻就有人性,然后才有了天下制度,才有了善恶是非。周公制礼之前,难道没有人吗?上古时候,难道没有人吗?那时候不曾治礼,所以也就没有现在的善恶。现在你怎么能说,礼就是人性呢?是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善恶呢?”

  儒生道:“先有的善恶,然后才有的人。或者说,善恶是天命注定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也就有了善恶。所以礼法大于你们说的人性,至少也要等于。”

  “上古时候,民众聚聚而生,茹毛饮血,同做同劳,这就是因为善先于人。而现在人们忘记了善,缺乏教化,所以人人求利。”

  “如果人人求利,那么上古又怎么会有传闻中同做同劳的善政呢?”

  告子道:“因为上古时候,人们不会种植、野兽遍地,人们离开了族群就无法生活。正是因为出于人性,出于人要活着、繁衍的欲望,才自化为了同做同劳的上古时代。因为那些想要出去自己生活的人,被野兽吃了、病了也没人照料,那些人都死了,所以民众出于人性自化为现在看来是大善之政的上古之时。”

  他用“自化”来解释,下面一些旁听的道家学派的人纷纷点头,认为墨家的道理还是很对的。

  正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如此,道家向来认为,圣人知道个屁?正因为没有圣人,所以才得以万物自化,出现了上古善政,要是那时候就有圣人,规定出现在的礼法规矩,人就要灭亡了。

  许多道家学派的徒众心道:万物自化,你们墨家也是认可这个道理的。

  告子又道:“如果礼是万世不易的,那么男女不亲、衣着得体这些礼,作为上古最大的规矩,上古时候的人是可以存活的吗?所以,礼不是万世不易的,而是只是符合一定时代的。”

  “世间的法令、政策,是可以依靠万物自化,也是可以通过研究天志所知晓的。假如现在有一个人,知晓这样的天志,回到上古之时,一样可以达成万物自化的效果,万物自化和知晓天志之后理性说知推动演化的结果,是一样的。”

  下面的道家学派的徒众纷纷笑道:“先把这些儒生辩下去,墨道之间的争论是次要的,他们这些儒生懂个屁的自化?他们以为圣人天生就有的呢,他们以为礼法是先于人的呢。”

  告子心想,你当我愿意和你们辩论?主要是我是墨者,而且还是中央的委员,我说话得讲政治,我说完自化必须就得接一句理性,不只靠自化可以达成,靠理性推理一样可以,否则全都无为,农夫肯定宁可恢复封建宗法制的礼法也不愿意工商业者搞的他们生不如死。

  不接上这句,又是公开场合,日后被人揪着不放,那就麻烦了。

  那儒生一听告子这么说,立刻又转换了话题,大声问道:“我就问你,畜生有没有仁义吧?如果畜生没有,那么仁义是不是就是人的本性?人性本善!”

  告子也大声问道:“我说了这么久,怎么你还不明白?就算你说的仁义存在,那就像是吃屎对于狗一样、游泳对于鱼一样。笼统的讲,吃屎是狗性,但是就一个吃屎不是狗的全部。鱼也一样,游泳是鱼的性之一,但只说游泳那就不一定是鱼。”

  “就算你说的仁义假使存在,假使啊。那么,仁义如果是人性,是不是没有仁义的人,就不是人?正如,一个固定的点到任何一处的距离不是全部相等的,那么这个图形肯定不是圆。”

  儒生道:“人都有仁义之心,只是藏在心底,你看不到,有时候也不表现出来。同情心,人人都有;羞耻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都不是由外在的因素加给我的,而是我本身固有的,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它因而不觉得罢了。”

  “是人都有仁义之心,只不过仁义之心有时候可能不表现出来,所以你不能说他没有。那么,只要有仁义之心,那就是人。虽然这个仁义之心你看不到、有时候也不表现出来,但是肯定人人都有。”

  “就像是你们墨家说的空气一样,你看不到、摸不到,但是是存在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告子辩性(四)

  告子道:“可是空气的存在,是可以通过实验证明它存在的啊。”

  儒生道:“仁义心也一样啊。有的人是仁义的,可畜生没有仁义,所以可以证明仁义心是人所特有的,而畜生是没有的。”

  告子道:“可你不能证明他就有啊?可能只是一张白纸,被外部的环境所影响,如丝染色、染黄则黄、染黑则黑。你只能证明它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

  儒生道:“那你又怎么证明它没有呢?”

  告子道:“谁主张,谁证明。是你说有,我说的是可能没有,而且那也不是人性。我认为人性可能没有仁义之心,那是外部环境造成的,这也一样可以解释你说的例子。我可以举出反例证明你的未必对,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对啊。”

  “仁义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不能够证明人的固有属性中一定有仁义心,但我却可以证明人性中一定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本性,吃饭就是证明。”

  “既然仁义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那就不能确定的说仁义心就是人性。”

  儒生大笑道:“那么求活、有需求,就是人的本性了吗?马要吃草,也是求活有需求,所以马就是人吗?”

  告子拍着额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吃屎不是狗性的全部,吃屎是狗性的一部分。狗一定吃屎,但是吃屎的不一定是狗。人一定要吃东西,吃东西的不一定是人。这个问题反复说了十次了,为什么你还不明白?”

  儒生道:“你既说人性,你们墨家不是能定义平面之上一中同长的所有点的集合就是圆,你倒是说一下人性是什么呀啊?怎么能够通过一个定义,就能判断这是人而不是畜生呢?”

  “你说吃饭,那畜生也吃饭,所以畜生就是人吗?”

  告子道:“我说了,吃饭只是人本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并非是人性的本质。就像是太阳光一样,你应该也知道泗上做的三棱镜分光实验,太阳光在肉眼中的和本质的并不一样。”

  儒生道:“就算你说得对,吃饭是人本性的外在体现之一,那么人到底又是什么呢?”

  告子道:“想要说清楚兼人是什么,就需要先搞清楚体人是什么。譬如你我在这里对话,我可以自称我,你也可以自称我,我可以叫告子,你也可以叫告子,他们都可以叫告子,把告子这个名字拿走之后,我又是谁?”

  儒生不解道:“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嘛。你就是你呀。”

  告子又问:“我为什么是我?而我不是别人呢?换句话说,你把你的名字拿走,那么你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儒生拍手大笑道:“墨家无父,所以才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我是我的父母所生,所以这就是我和别人的区别。”

  告子立刻问道:“你的弟弟也是你的父母所生,那么你就是你弟弟吗?”

  儒生道:“可笑,我是谁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告子又问:“那你为什么能知道你是谁呢?”

  儒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可笑,告子便道:“你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是我?”

  “究其根源,我就在我在天下的所有关系的总和。包括一些注定的、不可更改的;也包括那些人的自我选择所能改变的。”

  “那些不能改变的,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我是我祖父的孙子、我是我兄长的弟弟、我是我弟弟的兄长、我是我妻子的良人……”

  “那些可以改变的,我曾经是家中有土地的士人,我曾经是我雇佣佣耕者的主人,我是墨者,我是墨者的中央的委员,我是吃着泗上的税赋的薪资的负责泗上一些事务的劳作者……”

  “这些种种的关系的总和,就是我。你也一样,他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这使得每个人在天下之内,就是每个人,并且每个人都不能脱离了别人而存在现在的自己,没有我父母就没有我;没有泗上交纳赋税的百姓就没有现在在这里和你辩论的我;没有当年给我佣耕的佣耕者就没有可以识字的我……这一切关系造就了我是现在的我,也一样造就了你是现在的你。”

  “这就是你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是我。而且这样,绝对搞不错。”

  这话儒生听的有些绕,可下面那些一直追求“全性”、“真我”、“返璞归真”的道家学派的弟子们眼睛顿时一亮,他们很容易就理解了告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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