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8节

  因为他们和儒生不一样,他们一辈子都在追求“什么是我”、“什么是人”、“人的本质”、“人与自然”这些东西。

  告子的话,瞬间被他们理解,也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儒生则不解道:“这……这和人性无关啊。只是说这样的话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说,你刚才说的是人的需求是人性,人的需求和这些所有的关系总和有什么关系呢?”

  告子笑道:“我刚刚说的是体人,以此分清楚每个人。每个人都是每个人,每个人和其余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分的各种关系,所以每个人才是每个人,每个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自己。这是体人。墨家的兼体论,你应该知道吧?点是体、线段是兼;我是体、天下人是兼。人是自己是体、人是天下人是兼。”

  “现在我要说的是兼人。”

  “人,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主动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规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就是人性。”

  “所以人性无善无恶。”

  “我的父母有性的需求,有繁衍的需求,所以婚配有了我,也所以才有了我是我父母的儿子这个关系。”

  “那些封君为了更多的权力和统治,分配了土地给我的祖先,到我父母这一辈为了不累的需求、为了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的需求,雇佣佣耕者劳作,才有了我是那些佣耕者的主人这个关系。”

  “我自我需求识字,于是我学习文字。”

  “我意识到天下大乱,需要利天下,所以我投身墨家为利天下……”

  “种种这一切关系,正是因为我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主动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规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就是人性。”

  “是故,我墨家言,义,即利也。满足需求,即为得利。”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如果将满足需求看成人性,如果将满足需求的具体表现看成人性的表现,那么人性的表现一直在变。”

  “王公贵族为了自己做蠹虫、维系自己的奢靡生活、不劳而获,所以他们的义,就是希望天下农夫被束缚在土地上为他们做事。”

  “封君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发动战争,掀起暴乱,这也是为了利。”

  “工匠希望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能够不再有战争,能够不再有那么多赋税,这也是为了利。”

  “农夫希望有自己的土地,能够不再有战争,能够不再有那么多的赋税,也是为了自己的利,自己的需求。”

  “如此种种,所以才要一天下之利,因为人是所有关系的总和,所以一天下之义、一天下之利,就要有所权衡取舍,使得绝大多数人得到利。”

  告子忽然提高了声音,慷慨激昂。

  “我们墨家既要利天下,那么怎么才算是天下大利?”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周围的民众立刻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鼓噪声。

  “天下大同”,是秦末百家争鸣快要落下帷幕的时候才有的这么一个说法。

  而天下大同的概念,很明显可以看出来里面浓浓的墨家和道家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浓,浓到里面太多“禽兽无父兼爱”的痕迹。

  孟子不是真正的原教旨儒生、荀子也不是、后续融合了墨道农等诸多想法的儒生也不是原教旨的。

  墨家和杨朱的发展,催生了儒家的自我革新,填补漏洞,造就了孟子;战国末年,各国集权,顺应时代,荀子脱颖。

  到秦末,“克己复礼”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儒生们需要一个新的“遥远的理想”,于是融合了道、墨两家的想法,弄出了“天下大同”。

  克己复礼往后看,天下大同往前看。

  就像是鲶鱼效应一样,原本历史上,杨朱、墨家、道家、黄老诸多学派催生着儒学的自我变革,可最终又回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儒教。

  诸子百家,哪一派的学说发展到最后,都是兼容并蓄各自吸收的。

  可关键就在于内核。

  内核保守,最终那些吸收的东西都会被同化。

  儒家那一套内核,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就是资本时代初期的种种罪恶和仁义的关系,只有谈利、谈不可抗拒的天道,才有可能迈过去。

  道德礼法特色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或许能有,但适觉得自己的水平还不足以构建完整的符合资本原始积累时代的新儒学体系,所以索性还是把内核变了吧。

  道家谈天地不仁的天道,那可以说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墨家谈权衡大利小利,那可以说是长久来看的大利剩余眼前的小仁义。

  如今距离历史上出现“天下大同”的概念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墨家在适的修正下,终于提前喊出来了这个充满诱惑力的遥远理想。

  天下归公。九州归一。人人兼爱。为利天下。各尽所能。各事所喜。是为大同。

  这个修正过的大同概念,墨家的滋味更重,尤其是“各尽所能、人人兼爱、每个人从事的都是自己所喜欢的出于兴趣的工作、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内容,更是这些年墨家在泗上宣传的现实和未来的总结。

  而“事其所喜”这句话,更是对于刚才人性观的一种加强,现在墨家还担着“无父禽兽”的骂名,那些颇有兼爱想法的大同理念,是二百年后的儒生认可的大同,却是现在的儒生所反对的“禽兽”。

  那儒生闻言,仿佛是一个老鼠落入到了开水当中,惊声尖叫道:“放屁!放屁!大放其屁,臭不可闻,祸乱天下,当诛!”

  “若满足人的需求就是人性,那不是天下要大乱?”

  “农夫求利,就要悖礼,想要耕种自己的土地,不再去公田劳作;拥有百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会想办法作乱从而有千里的封地;拥有千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会想办法作乱从而有一国的封地。”

  “人心求利,正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你们墨家居然说求利就是义,求利就是人性,并且要顺导人性,这不是要让天下大乱是在干什么?”

  “人性如果是这样,并且你们鼓励什么解放人性,那岂不是人人厮杀,天下混乱,血流漂杵……”

  告子驳斥道:“你的话简直可笑。”

  “神农氏之前,天下无人会耕作,神农氏参悟天志,以驯化五谷,教会人们种植,从而满足人们吃的需求。”

  “有巢氏之前,天下没有房屋,人们寒冷,有巢氏参悟天志,为了避雨和躲避野兽的需求,从而使得天下有了房屋。”

  “燧人氏之前,天下不知用火,人们茹毛饮血,燧人氏参悟天志,为了使得人们吃上更好吃的肉的需求,从而使得天下有火。”

  “至于现在,因为民众需求灌溉,所以开挖河道,所以有了火药爆破法,从而节省了人力。”

  “因为矿井需要抽水,所以制械所为了满足这个需求,而做出了烧煤运转的机械,从而满足了需求。”

  “人对需求的满足、和对需求的不断提升和改变,是天下进步的根源,这正是人性的原因啊。”

  “善恶,是人们分出了善恶,然后根据行为来判断的。我为了吃饱,我努力劳作,耕种自己的土地,收获粮食,我为了满足我的人性,我有错吗?”

  “我为了吃饭,我去偷盗别人的财物,我当然有错。可你能说人性就是错的吗?”

  那儒生大骂道:“如果需求就是人性,那么天下就要大乱。所以需求不能够是人性!”

  告子大笑道:“这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一样,这是道法自然,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不是你说它存在它就存在,你说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

  “认识到人性的存在,并且利用人性,从而大利天下,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岂不闻上古之时,大禹治水之事?”

  “禹父鲧,不知道天道天志,从而堵塞水流,导致天下大乱,人或为鱼鳖,祸害天下,这正是因为鲧不能够知晓天志的缘故。”

  “而禹圣,则知晓天道,知道顺引着水流,从而大利天下。”

  “那么,人性本身无善无恶,和水本身向下流也是无善无恶,又有什么分别的?不去逃避而去认识人性,那就是大禹,可以借助这个天地间不可更改的道,来有利于天下;去逃避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性,甚至认为人性本善,那就是鲧,会导致天下大害!”

  “太阳夏天热而冬天冷,无善无恶。可是有人却在夏天穿着棉袄,却在冬天光着身子,然后咒骂太阳恶毒,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下首的许多儒生已经开始低头沉思,台上的那名儒生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三百一十八章 告子辩性(五)

  就在这时,一个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俊朗儒生主动站出来,将台上不知所措的那名儒生推开,先是很君子地冲着告子行了一礼。

  这样的礼节,这还是辩论以来的第一次。

  告子急忙回礼,心中得意洋洋,心说再来多少人也不怕。

  那儒生看着告子,开口道:“正如火药,可以用来开挖沟渠,也可以用来制作枪炮。”

  “关于人性之辩,你我都清楚,不在于真假,而在于如何能够使得天下安定。”

  “你们之所以认为人性是那样的,因为你们让天下安定的方法需要人性是这样的。只是恰好这是真的。”

  “而我们之所以认为人性是那样的,未必真的相信就像是我们儒生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为了让天下安定而已。”

  “人性是用来安定天下的。人性不是用来探求真理的。”

  “为了安定天下,即便人性本善不是真理,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人生而就有等级贵贱,这是真的,那么人人生而平等那就是假的。”

  “可是,泗上之内,年幼的民众都相信人人应该平等,都相信人人平等才是你们所谓的不可变更的天志。”

  “泗上之外,从商汤到此时,都是贵贱有别,人们也一直相信人真的就该贵贱有别。”

  “两者相悖,若其有一为真,那么有一必为假。”

  “一定是真的才可以传于天下吗?泗上之内与泗上之外,一真一假,抑或全假,可是泗上内外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真一假或者全假,对于庶民而言,他们知道的只是我们所教化的。”

  “真假重要吗?”

  “重要的是让天下安定,是让天下不再有率兽食人之举。你们墨家追求所谓的不可更改的天志,可曾想过天下会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死?”

  一句话,告子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收敛。

  心中刚才的无奈和仿佛在和孩子说话一样的心态顿时警觉,又隐隐有些兴奋。

  只是两句话,告子已经感觉对方是有实力的,和刚才那些人完全不同。

  可台下的儒生已经纷纷破口大骂道:“叛徒!”

  “滚下去!”

  “你根本不是儒生!”

  “快滚!贱人!”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贵贱有别,这才是天命。你居然说他们可能是真的?你这个叛徒!”

  “无耻!”

  面对谩骂,那儒生却不为所动。

  告子心中并不谩骂,只是隐隐绝对对面这人不可小觑。

  那儒生盯着告子道:“你们的天志,可以用来研究天下万物,但却不能用来研究人。因为你们的天志要求验证才能判断真伪,然而天下若是用来验证,需要死数不尽的人。”

  “所以在人性这个问题上,即便你们说的是真理,那也不可以让天下人知晓。”

  “你我都知道,夫子不是开创了儒学的人,周公制礼,夫子只是将整个儒学体系化,就像是你们的鞔之适将墨子的利天下学说完成一个可以自洽的循环。”

  “周礼,是一口剑。礼崩乐坏的时候已经腐朽。”

  “是夫子,将这口剑体系化,铸造了一个模子,使得天下人都可以自我铸造这口剑,知道了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知道了为什么该是那个样子,将来的天下也有办法照着这个样子熔铸出周礼盛世。”

  “天下治乱,动辄死伤百万,夫子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礼崩乐坏之前,天下安定。那么,这就证明只有能够走回到礼崩乐坏之时,天下就会大定。”

  “为什么要克己复礼?”

  “因为夫子知道,人性。但是,每个人都想要那么多,都想越多越好,天下只有这么多的东西,这怎么可能满足每个人?”

  “所以才要克己复礼,使得每个人的行为、衣食住行,都合于礼法。”

  “归其根源,是因为天下所能生产的粮食布匹就那么多,人的欲望却是无穷的,所以要规定礼法、克己复礼、等级制度,从而使得天下人居于礼法等级之内,使得天下的财物可以按照等级分配、按照等级制度有需求。”

  “这是可以使得天下安定的。”

  下面的儒生纷纷大喊道:“滚下去!”

  “夫子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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