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70节

  “如今唯有齐韩同心,事才可为。”

  齐相田鞠反问道:“若齐韩同心,阳夏的三万韩军缘何就不能为大局而北上承匡?若是齐心,韩军即为齐军、齐军即为韩军,当为一体,舍小保大。”

  “如今韩侯嘴上说齐韩同心,心里却仍旧分出了韩军和齐军,这难道不是口是而心非吗?”

  韩侯已经不想讲道理了,再讲道理就剩下那些信任还是不信任的车轱辘话了,都是君侯,哪里会那么幼稚去相信盟友?

  真要是撤回去,很可能刚到雍丘,齐军就会舍弃韩军朝临淄进军。

  哪怕现在答应的再漂亮,哪怕是现在当着天子的面盟誓于鬼神,韩侯也不会相信。

  由是韩侯冷言道:“此事除非如熬孙仲子折衷之法,若不然我现在便命段端撤军。大军散开,各自回撤。”

  现在韩侯、齐侯、周天子并不是很危险,因为他们要是想跑的话,也未必不能和身边的近侍们一起孤身溜走。

  可一旦那样的话,六万多联军主力就彻底垮了,不战而废,齐国最精锐的一支野战力量也就彻底葬送了。

  齐国原路撤军的计划,必须要得到韩国的支持,韩国不支持的话,原路撤军就是送死。

  韩国也终于抓住了齐国的软肋,不再和齐国讲道理,而是用同归于尽做威胁。

  要么按照折衷的方案,现在就南下泓水,会于阳夏,从阳夏撤走。

  要么,现在阳夏的韩军就跑,在联军中的韩侯也会轻车前往阳夏,把齐军全都扔在这里,让齐侯自己选择是孤身跟着韩侯跑还是留在这里等着被俘。

  齐国真的是想怒骂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了,南下泓水凶多吉少。

  本来就已经深入到泗上了,现在还要南下就更加深入,到时候承匡偏师、陈苦县偏师都会如同闻到了血的牛虻马蝇一样围过来,近十万大军能否突围出去全是未知之数。

  一旦如此,就断送了齐军或者韩军单独撤回的可能。

  但好处也显而易见,到时候韩齐两国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生共死,反倒是少生了许多龃龉。

  熬孙仲子这样的贵族分封时代的精英们考虑问题的方向是没错的,盟友作战,要考虑盟友之间互相捅刀子下黑手,这是要优先考虑的。

  所以旧贵族时代的精英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人心,先考虑盟友之间怎么才能够不生二心,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考虑胜利还是失败。

  如果连前者都做不到,实际上也根本就没资格考虑胜利还是失败。

  齐国老将骂的虽凶,实则都是屁话。

  说是为了大局,谁的大局?齐国的大局是韩国的大局吗?韩国凭什么要为了齐国的大局舍弃最后的有生力量?

  熬孙仲子见韩侯出面如此说,自己也捂着嘴道:“正是如此,盟军作战,最忌不齐心。”

  “若诸侯齐心,何至于会让当年区区数百的墨家得以震动天下?墨翟纵大才,墨家数万众却也多是中人之姿,若是诸侯齐心,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吾闻吴起曾言,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如今欲要和墨家决战,岂能不和于军?”

  “唯有退至柘城,齐心同力,齐韩方和。”

  “届时,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若不然各怀心思,纵有十万军,又岂能战?”

  他有着很标准的冢中枯骨的旧贵族式思维,如果不能从“道”也就是根源上解决诸侯同心的问题,那就用“术”逼的诸侯不得不同心。

  道于此,便是讲道理让诸侯齐心协力,弃小保大的同时,还能够让齐国撤回去不跑武装保卫韩国。

  术于此,便是想办法让韩军和齐军混在一起,互为牵制,谁也不能先跑否则大家一起死。

  韩侯手里又抓着齐国原路退兵的软肋。

  争执了大约一上午,齐国也只好无奈地接受了韩国的提议,选择了折衷和稀泥的方案。

  即,围困宁陵的齐军立刻撤围,在宁陵商丘之间布防,以五千兵力至少挡住墨家主力前锋一天的时间,为联军主力南撤争取时间。

  联军主力向南,过泓水;阳夏韩军在固守阳夏的同时,派遣一军向东至柘城,围击苦县等地的墨家疑兵偏师的阻击。

  联军主力和韩军会于柘城,再从柘城至阳夏,从阳夏经固城而退入到许。

第二百五十章 君子和隶农(上)

  商丘城东北三十里外的墨家主力大营内,篝火连片,抵御着深秋的夜寒。

  适就像是平常一样,每天这个时候都在看书。

  不是他很喜欢看书,而是他的身份决定的。

  作为一个将墨子学说修正的不成样子的修正主义分子,这类人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于初始典籍的理解,要比书写典籍的本人更加通透。

  唯有如此,才能够寻章摘句、断章取义,从只言片语中修正凝练出自己的体系和学说。

  距离墨子去世不过二十余年,若是墨子此时复生,看着这一整套完全变了味儿的墨家理论,定然会疾呼:我不是墨者。

  然而墨子已逝,人死不能复生,适披着墨子的尸骨,做了他想做的事。

  明亮的鲸油灯在闪烁,此时的适正在读一封信,斟酌着回信。

  信是彭城的索卢参寄来的,这个曾经西游万里之外的英豪,如今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身体一天天垮下去。

  许多年前在巴别塔前的思索,在今日终于汇聚成了一个疑问。

  索卢参信上说,生死有命,他自觉自己命不久矣,难过于自己不能看到天下归一,也不能为大利天下再赴汤蹈火了。

  在死之前,索卢参问道,如果贵族权利不能世袭,为什么人的财富可以世袭?假使在土地、作坊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钱来购买的时候,财富的世袭和权力的世袭有什么区别?

  索卢参在信的最后问道,天下人数以千万,人与人不平等的起源,到底是什么呢?

  在土地、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钱购买的情况下,王公贵族的权力到底是败给了金钱还是败给了天理和正义?

  这封信是私下的信件,索卢参也说了,这封信不会公开。

  他也知道适在忙着为最终的决战而准备,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能否看到适得胜归来,所以他希望以私人的身份而非庠序文科学长的身份来问这个问题。

  适提起笔,许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许久,书秘走进帐篷内,轻声道:“巨子,例会。”

  两个简单的字,像是救了适的命一般,适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正式的、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将索卢参的那封信封好,离开了自己的帐篷。

  一处羊毛毡的大帐之内,墨家的半数高层和正师以上级别的军官齐聚,适挥去了脑海中索卢参的疑问,堆出了笑容走进了大帐。

  一名上校参谋官将当前的局势大致讲了一下,如今墨家主力的前锋一万一千人以及逼近宁陵,斥候回报说诸侯联军并没有选择原路撤退,而是选择向南,意欲和在阳夏的三万韩军相会。

  地图上,一个巨大的口袋已经基本扎成,诸侯联军走到这一步,基本上就要看在阳夏、柘城附近的那支做疑兵的偏师能不能挡住阳夏方向的韩军了。

  这一次墨家集中了几乎全部的家底,动员了几乎所有退役五年之内的老兵和上士级别的退役军官,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四个主力的步兵师都是换装了燧石枪的精锐,一个征召重组的以退役老兵为主的冷热兵器混合的火绳枪师,以补足那个插向承匡的主力步兵师的抗线人数。

  主力方向一万五千名骑兵,包括一个精锐的武骑士的重骑兵师和一个轻骑兵师。外加两个旅的战斗工兵,一个旅骑马机动下马列阵步战的步骑士,六个先登营掷弹兵连。

  集结了一共大约一百二十门以上铁弹的铜炮,这还不包括各个旅配属的四门小炮。

  如此豪华的阵容,是墨家攒了三十年的家底,驻楚军团虽然也是精锐,但是外线作战,很难配属这么多的铜炮和骑兵。

  这一战的重要性已经不需要在军帐内多讲,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获胜,北方诸侯将再也无力阻止墨家的扩张。

  适看着最新的敌我情势图,上校参谋官指着宁陵和商丘之间的方向道:“齐人留了大约六千人,在这里阻击我们前锋的前进。”

  “我们呢,则在阳夏和柘城之间,有将近六千人,阻击阳夏方向的韩军北上会和。”

  “斥候回报,在宁陵和商丘之间,明天一早就会开战。看天气,明天是个晴天,月朗星稀,正适合野战。”

  “在承匡方向的右翼也在朝这边前进,按照敌军的行军速度和撤退方向,如果不出意外,正可以赶上最终的决战。”

  大致的情况讲完,有人道:“现在我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敌军向南行军泓水本身也是一种欺骗呢?”

  “如果敌军佯装要在泓水相会,然后经由阳夏退至固城,再退至许……实则是趁着承匡我军开始集结战场的机会,阳夏韩军和商丘齐军忽然向西北,攻破承匡方向的我军偏师,从承匡方向撤走呢?”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承匡距离雍丘很近,若是联军主力南撤是假,却集结兵力击破承匡方向的偏师,从承匡撤往雍丘,那么局面就会不怎么好看。

  到时候墨家固然还是掌握着战略进攻的主动权,但到时候齐韩联军会依托雍丘抵抗,逐渐后撤。

  有人摇头道:“承匡方向的我军也都不是没打过仗的新人。步兵的陈雨和骑兵的庶俘芈,都是打过很多仗的军官了,他们会广派斥候看看战场的情况的。”

  “如果说韩军忽然北上承匡,早也不行、晚也不行。”

  “承匡距离商丘一百四十里,距离阳夏百里。诸侯联军若是想要从承匡方向退军,不可能放弃宁陵不管。”

  “现在我军已经解了戴城之围,一旦发现敌军向雍丘方向撤,我们可以立刻向西。”

  “只要承匡方向的我军不至于在半天之内溃败,那么我们就可能在承匡附近围住敌军。敌军不敢冒这个险。”

  “如果诸侯联军当初不冒进,而是先攻下戴城,然后再攻商丘,这种危险是存在的。”

  “但齐侯不得不急,他不急,临淄就要危险,所以从一开始他选择攻入泗上以迫使我们相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很容易冒进。时间不在他们那边。”

  “如巨子所言,看似这是战场决胜,实则胜负在我们村社的干部、教师那里就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制度决定了我们占据了江汉、淮西和南阳后,只需要三两年时间就可以拉出更多的部队,诸侯不得不急躁。”

  适则指着宁陵和商丘方向道:“其实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宁陵方向的齐军后卫部队。”

  “如果他们能拖延两天以上,那么诸侯的选择就可以很多。但如果他们不能够拖延太久,其实诸侯不是主动撤的,而是被我们追着逃的,那情况就大为不同。”

  “不管是退往雍丘,还是说选择泓水相会走阳夏退入许,只要我们的前锋快速突破宁陵方向的齐军阻拦,那么整个战役的主动权始终在我们手中。”

  数万大军行动,要有前锋侧翼。

  墨家的前锋部队的任务,是打开通道,一旦发现敌军主力则靠近黏住。

  齐军留下了大约六千人阻击,不管诸侯到底选择了怎么样的撤退路线,都在于这六千人能阻击多久。

  如果久拖未决,这一万前锋就无法快速撤出战斗,到时候就算是发现诸侯主力的目的是攻承匡偏师,墨家也没有办法快速部署。

  讨论之后,适终于下了死命令,要传令兵连夜将消息送到前锋军中。

  无论如何,在后日中午之前,击溃齐军的阻击部队,不惜代价,为主力打开通路。

  ……

  宁陵东南二十里处,有一条贯通宁陵、商丘、楚丘的重要通路的交汇处。

  这里有一个不算大的村社,临靠在一条小河边。

  从宁陵附近撤回来的齐军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半日,并且挖掘了简单的筑垒。

  他们正面大约七里之外,便是墨家一万一千人的前锋。

  士兵们都知道明天可能就要打仗,他们并不知道这一仗的敌我力量对比,也不知道联军的主力已经准备开溜。

  齐国的军队没有基层组织,所以不能够将战斗的目的和意义传达到最底层。

  因为士兵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畏惧作战,很可能选择逃走。

  只有让他们保持一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听军官的命令作战的状态,方有可能完成这种阻击的任务。

  村社内的几处帐篷内,几名名字里带着轩辕氏的中级军官正在享受着他们的晚餐。

  这些帐篷都是从泗上那边买来的,墨家这些年几乎什么都卖,只要有钱有粮食有铜,就可以买到过期的火绳枪、毛毡帐篷、棉漆布等等。

  外面有些冷,帐篷内还要暖和一些。

  一名军官正在抱怨。

  “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去年墨家攻越、攻楚,谁能想到居然今年就要开战?我种了一千四百亩的棉花,如今只怕是已经被墨家运走了。”

  旁边一人安慰道:“你也不要如此愁闷,就算是墨家不出兵胶东,战事一起,难道这些棉花还能常价卖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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