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71节

  “刁蛮的商人必然会趁机压价,这些商人死不足惜。商人为最贱之业,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君子和隶农(中)

  齐国军官的明面收入很低,只要是靠自己的封地经营。

  齐侯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发军饷,而且齐国的环境也不允许像是泗上那么搞,既收不到足够的钱,也不能够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加之军官们更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封地作为长久的收益,所以这些轩辕氏的军官主要靠自己封地的收入。

  一千四百亩棉花不算多,但是相对于一个指挥着三百人左右的军官而言,却也不少。

  墨家这一次兵出胶东,已经在胶东实行了土改,而且手段极为残暴:任何贵族封地的特权全部取消,鼓动民众收割“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将大批的低阶贵族的家族成员全部抓起来,公开进行侮辱和审判,已然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这名担忧自己土地收入的贵族的父母妻子都在临淄,他是黑衣禁卫出身的,去年才转为军官,妻子父母之前一直都在临淄,封地内交由自己的远房亲属打理。

  可也有人父母妻儿都在胶东,一名军官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闷酒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墨家这么搞,迟早要让九州诸夏道德败坏。人人求利,人性泯灭。”

  “这样的人,就算是得了天下,也不会长久的吧?”

  “昔年宓子贱治单父,我军过境,公田的麦子已经成熟。”

  “有人建议说,不如鼓动民众去收割麦子,谁割了就是谁的,这样就可以防止我军将公田的麦子作为军粮了。”

  “可宓子贱却认为,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的公田的粮食归属于自己,这是鼓励民众偷窃和不道德,纵然赢了一时,却输了长久。”

  “所以他严禁民众去割麦,我军经过之后,割麦为食,虽然鲁人战败,但是宓子贱之名传于天下,便是当时临淄也多有称之为真正君子的人。鲁国败了,可是天下公田私田的规矩得以保存,民众守规矩,这才是真正为天下的君子啊。”

  说到这,他呸了一口,骂道:“可再看看墨家,他们做了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我等,那些土地明明不是民众的,墨家却鼓动民众去割取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这就是鼓动天下人去做窃贼啊。这样的人得了天下,天下怕是要完了吧?”

  此时此刻,贵族军官们无比怀念宓子贱这样的君子,怀念那些会维护制度和规矩的真正君子。

  另一名军官多少有些喝多了,大声骂道:“墨家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我的祖先跟随君上厮杀的时候,那些庶民在哪里?我的祖先凭借战功赫赫分到了土地,传于子孙,有什么错?那些庶民当年并没有厮杀之功,如今却想要土地?凭什么?”

  越说越气的贵族军官起身,将酒瓶猛然往地上一摔,恼怒道:“昔年太公望立国于齐,战车不过百五、乘车不过七百,周围夷狄杂居,莱夷、淮夷威胁重重。”

  “我们的祖先奋勇厮杀,将区区百里之齐,扩至百二十城、方圆千里,凭什么我们的功勋反倒是成了墨家嘴里的蠹虫?”

  “当初那些庶民在干什么?有多少是原来的莱夷?有多少又不过是跟着战车的徒卒?打仗难道要靠他们吗?”

  “我的祖先立下战功,作为子孙,本来就该享受这一切,这是天地至理!我们有什么错?”

  “贱民们要土地?”

  军官放声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侮辱性的手势道:“待我回去,定要将那些跟着墨家收割土地归位私有的人杀掉,以震慑他们。贱民不知恩义,只是畏惧武力,我看泗上的这些人都该死。”

  “你们看到今天这些村社的人看我们的目光了吗?哈……仇恨、怨怒、恶毒,唯独就没有敬畏。”

  他的话引来了众人的共鸣。

  在他们看来,自己没有错,谁的财富不是传给子孙的?

  哪怕是自己也是一样,奋勇厮杀,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让自己的子孙拥有土地、封地、人口、地位、财富吗?

  有些人本来是姜齐的贵族,有些也是陈田一脉的,可都是一样。

  他们觉得,自己的祖先当初跟着武王伐纣的时候,如今那些庶民的祖先在干什么呢?

  现在却想要土地?凭什么要给?凭什么土地就是归属于自然之物,就该归属于天下每个人?

  有些尚且清醒的贵族军官,试图用道理来阐述自己的合理性,便道:“泗上不还是一个样子?土地的确归属于人,可土地却可以买卖。钱确实可以传给子孙的,那和直接把封地传给子孙有什么区别?”

  “还有泗上的那些作坊,按照墨家所说,财富源于劳动,那些作坊的织机、提花机等,难道是那些作坊主自己做出来的吗?并不是,可是却归属于他们,按照墨家所说,应该归属于那些制造机器的工匠才对。”

  “我看墨家这一套,和我们并无区别,他们却大谈他们才是利天下,我们却是害天下?”

  “狗屁!我看只是那些大商人想要购买我们的土地,却碍于封田不得买卖;那些作坊主想要封田的农夫去给他们做事,却碍于民不得变业不得迁徙!”

  更有军官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淡然,冷笑道:“贱民无智,民众只知道眼前的利益,却不知道土地归私之后,他们难道能敌得过那些豪商大富吗?总有一天,他们要为自己的短视我无智付出代价!”

  “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将失去自己的土地,进入城邑作坊做工、亦或是在那些豪强的土地上佣耕。”

  “封地籍田制下,最起码农夫还有自己不可售卖的土地,最起码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劳作而不是把他们饿死。”

  “可他们选择了墨家,最终的结果,他们将一无所有!到时候连自己种植土豆的几亩籍田都将失去。”

  “可叹他们却还替墨家摇旗呐喊,这何异于完工射雁而雁主动摘下翅翎相送?”

  几个贵族军官都摇头,觉得民众实在是愚蠢,难以和他们讲道理。

  泗上的一切制度,带来的不只是贵族的恐慌,更是贵族们的一种理想的破灭。

  一个正统的、姜齐时候就是上士家族的军官带着一种哀婉的语气,苦笑道:“君侯有大夫、大夫有士、士有隶民,这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墨家谈及契约,实际上无信的人才用契约,真正的君子难道要用契约吗?”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唯有礼,才能够教化万民,纵无契约,亦不能背弃。”

  “墨家却不谈礼,反倒是认为礼难以做到,索性不做,将人性的恶放出,说是什么人性无善无恶,实则他们一直都在相信人性本恶。若不然,又怎么能认为天下纷争不是源于教化不足、而是源于规矩不对呢?”

  他摇摇头,又道:“是故,原本,国君,上卿,大夫、士、庶民,这是一个没有契约而胜似契约的整体。”

  “这是一种大家为一家人,一家人还要分出父母兄弟子女孙辈呢,只不过这个大家庭中,有人做家长,有人做儿女子孙罢了。”

  “作为天子分封的诸侯贵族,秉持着上帝的意志,用仁爱去关怀那些最穷苦的庶民,使得最穷苦的庶民,也知道君王不是不想管他们,而是没有知道他们的苦难。”

  “他们相信,若是受了委屈和屈辱,在困厄之中,仍旧会相信君王大夫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会有真正正直的君子用恻隐之心和仁爱,去关怀他们。”

  “可墨家做了什么?”

  “他们制定了成文的法律,就是在教唆民众寻找法律中的漏洞,从而获得财富。使得真正规矩的人在法律面前成为了受害者,而那些不守规矩、行为狡猾、能够寻找漏洞的人,则摇身一变成为了富有者。”

  “他们让人与人之间的仁爱消失,只剩下直白的利益关系。那些佣耕者去耕种土地,只是为了钱;而佣耕者生病受苦的时候,遭受苦难的时候,那些有许多土地的人也不会去像个家长一样去管他们,而是任由他们病死,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所谓的契约。”

  “他们鼓吹人人平等,使得每个人都生出了野心。你鞔之适可以上位,我缘何不能?这样一来,使得下面的人总想犯上作乱、上面的人要提防下面的人。这就使得天下之间的人与人之间再无信任,只剩下提防和诈术。”

  “商人无情无义,那些冰冷的商人和作坊主,用着恶臭的钱,来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钻着法律的空子,囤积可能发财的货物,让自己的子女不再去学六艺礼乐却去学算数几何航海以为发财,一个个充满着暴富的恶臭和低俗。”

  “他们薄葬节用,使得祖先不能够获得足够的祭祀,使得人死之后不能够得到足够使用的器物,连同祭祀上帝的时候都极力简洁,使得上帝怨怒于天下众人,才导致了天下大乱,血流成河。”

  “你们有些人没去过泗上,我去过。我看到的,是潮湿嘈杂的作坊里那些雇工每日拼命劳作,他们担心自己生病会被放弃,而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一旦被那些作坊开除,又能做什么?泗上讥讽我们,说我们封地上的农夫只有三五亩的籍田,可我要问,那些雇工有什么?”

  这名贵族军官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有些红了,他怅然道:“我曾经差点成为一名墨者,可我发现,泗上不是乐土,反倒是更加罪恶。”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我是为了天下、为了规矩、为了真正的天下大利。”

  “或许,我们的规矩还有许多不足,也的确有一些人不足以称之为君子,可这一切都是可以教化的,相较于泗上的那种罪恶,我宁愿一切不变。”

  “我希望,能够回到邻里不置田、诸侯大夫士各安其位、天下如一家,君子仁义关怀的年代。没有法令,一切依靠真正的君子去判断对错,而不给那些狡刁的人钻空子的机会;没有货币,民不变业,安守其职,农为农工为农商为商士为士,人无野心,礼法大兴,夜不闭户,人人安康。”

  “若如此,吾纵死,何足惜?”

  他说到情浓之处,弹剑高歌。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岂弟君子,民之攸归。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溉。岂弟君子,民之攸塈。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君子和隶农(下)

  君子借酒慨歌,纵论天下。

  帐篷之外,那些闻到了酒香的兵卒使劲儿抽了抽鼻子,想要忘却军官帐篷中传出的、诱人的香味。

  和君子们不同,这些隶农庶农组成的兵卒,并不知道天下的概念。

  甚至于一些胶东兵在从军之前,可能一辈子所知道的天下就是自己村社周围三十里的范围。

  一切如常,理应如此,生死循环,无休无止。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仿佛从开天辟地就是这样,然后到宇宙终结还是如此。

  至于天下,似乎与他们无关。

  几名兵卒围坐在火堆旁,正用手抓着瓦罐里的粟米。

  一个年级大一点的齐军士兵摸了摸口袋里的“军币”,盘算着等打完仗之后就可以攒够去“女闾”乐呵一次的数量了。

  军币不是通用的货币,在集市上基本上买不到什么东西,商人根本不认齐国发行的军币。

  但是作为一种服役和战功的特殊奖励,却可以享受一些军中乐土的待遇——可以凭借积攒的军币去营妓中和女人睡一次。

  齐国和越国都是诸夏最早实行营妓制度的国家,齐国当年经济发达,管仲设置了女闾。

  等到齐侯剡改革之后,这种官营官妓的制度也保留了下来,成为了齐国国库收入的重要来源。

  曾有真正的君子认为这是不仁义的陋习,应该革除。

  但是支持齐侯剡改革的人却用大义反驳,并认为这样有两种好处。

  其一,齐国的一些城邑已经开始认为野合是陋习,当年齐国在齐桓时代的工商业发展使得女子更喜欢有钱的或者有官爵的君子。

  等到齐侯变革军制、反动变革之后,一些底层的人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尝到男女之间的滋味,所以设置了官妓可以解决他们的一些需求。

  其二,就是如今女子要依靠男子生活,泗上工商业发达,可以让女子从事纺织之类的行业自食其力,但是齐国工商业被泗上打压,农业劳作仍旧是以男子为尊。

  很多的寡妇无疑为生,这样可以解决寡妇们的生计问题,使得他们“自食其力”。

  此外,拥有了官妓之后,可以杜绝一些乡间恶少年对女子的欺凌云云。

  此番似乎大有道理的话,加上齐国之前就有的女闾制度,使得齐国的官妓大为发展:本国工商业萎靡不振,却又靠近泗上往来商人走私贩子又多,的确给齐侯带来的不少的收入。

  而新军制下的常备军制度,大量被征召的底层背井离乡,更是难有解决需求的可能,于是营妓制度军中乐土之类的事物也就出现了,作为奖励军功的一种。

  齐国既然开启了反动变革,那就不可能再用土地作为军功授予底层,因为有人得到土地总得有人失去土地,贵族现在是齐国统治的基础,不可能让贵族割自己的肉。

  这种积累服役的军币,就可以支付底层营妓的资费。

  贵族军官们有妻妾,有休假,有庄园,而且也有钱,所以看不上最底层的那些浑身糜烂的、黑乎乎的、年纪极大的寡妇或者被逼的女子。

  但是底层的兵卒们,却很需要,他们又没有妻妾,也去不起那些花钱的、价格比较高的正规的女闾,便需要积攒军币去这种最低级的营妓之中。

  基本上这种最低级的军中营妓不对外营业,主要是招待军中的底层,大部分女子要么是奴隶后代,要么是被卖过来的,要么就是攻占中劫掠的妇孺。

  正在数军币的老兵今年已经二十八了,这在这个时代的底层,基本上就已经快老了。

  他已经服役六年了,原本家中的籍田被封地的贵族们强制收回了许多,只给他们保留了四亩地的籍田,用以种植那些从泗上传来的土豆地瓜之类的维持生计。

  公事毕、乃敢治私。

  贵族的封田需要劳作,每个月都要劳作将近二十天,加上土豆的种植收获时间和小麦都错开,使得农忙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要为封地主人劳作。

  封地的贵族们又不种土豆,因为泗上那边需求的是玉米、小麦之类的商品粮或者饲料粮,土豆的价格太低,售卖的话并不值钱。

  后来齐国的酿酒业发展起来后,才有一些新兴的贵族种植土豆等,就在自己的封地内建造一些酿酒作坊,这才有一些公田也开始种植这些高产作物。

  二十八岁的老兵和大部分底层村社农差不多,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因为姓氏是贵族才有资格有的。

  他们的封地贵族有一万九千亩的封地,一共管着两个村社,当年征召服役的时候按照村社的人口出人。

  老兵当年被征召到了军中,一服役就是数年,根本没有回去的机会,他也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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