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895节

  那个时候,他们将不再是共同持有中原这个身份,并肩作战的同袍,而是彼此刀剑相向的死敌。

  但是在这个时候,连告别的话语也不能说。

  那种遗憾之感,就是乱世。

  姜素骑着墨色的龙驹,他抬起手中的神枪寂灭,然后收回手掌,叩击心口,铠甲发出了肃杀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之上,混合着旌旗在风中滚动的声音,苍老的军神忽而开口,大声道:

  “岂曰无衣。”

  应国的战将和战士们怔住,他们大步往前,在苍龙的大旗之下,开口,苍凉的声音响起。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李观一握着战戟,他勒着神驹回转,麒麟军随着秦王而离开这里,他举起了手中的战戟,只是道:

  “岂曰无衣。”

  越千峰缄默,然后握着兵器,大声开口,粗犷的声音,混合在麒麟军众军士的声音当中,浑厚肃杀:

  “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风在战场上吹拂而过,中原的战士们彼此并肩作战,却又分裂开来,旌旗上垂下的部分在风中晃动的时候,发出浪潮般的声音,他们背对着彼此,他们大步远去。

  他们齐齐提起手中的兵器,叩击心口,铠甲发出的声音冷厉,在风中,在脚步声和甲胄的声音里,用并不如何齐整,不同地方的口音,高声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他们唱着与子偕行。

  然后在充斥着铁与血的战场上,背对着彼此,彻底分道扬镳。

  等待着下一次合战的时候,刀剑相向。

  杀死对方。

  军神姜素感觉到了一种落寞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是握着兵器,想着再无争端和战乱的,大应国的太平之日,抬起手,看着掌心之中,盘旋的龙痕。

  应国国运,加持此身。

  “但是,陛下……”

  “如此事情。”

  ……………………

  突厥大汗王虽死,但是各地仍旧还有零星点点的叛乱,双方势力还需要继续平定这些小股小规模的骚乱。

  越千峰很愉快地享受着和普通的战将交锋的感觉。

  他终于不用吐血了。

  吐血是还是吐血的,只是转移了而已。

  这位习惯了和天下前十的顶尖神将交锋的战将和普通将军打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强。

  陈国剩下的精锐,都在陈文冕的统帅之下,或者说,是被麒麟军裹挟起来了,在平定四方叛乱的时候,越千峰很愉快想要去战胜陈天琦。

  多次邀战。

  经过了北境的战役,陈天琦没有拒绝。

  这位一百八十年前的陈国第一战将只用技巧和招式,就把越千峰打服了,只是交锋的时候,不会再用最后的绝杀,也没有动真格的,所以越千峰虽然是输了很多次,但是却没有吐血。

  一口血都没吐!

  这一日,越千峰又前去见陈天琦,大笑道:

  “老头子,老头子还在不?”

  “哈哈哈!”

  他一脚踹开了军帐,没有见陈天琦,扬了扬眉毛,外出溜达,才在一座石碑前面,看到了那一身白发的老头子,越千峰大笑道:“老头儿,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是觉得不是我的对手,所以畏畏缩缩起来了吗?”

  陈天琦手掌抚摸着石碑,闻言只是傲慢地笑:

  “越千峰,就你这三脚猫的武功,也想要说赢我?”

  “若不是老夫如今寿数已过极限,一直都处于不思不想的状态,只是在藏书阁之上收敛生机,并不出手才延续下来了生机,气血衰败至极。”

  “在第一次的时候,就让你把浑身血都吐出来了!”

  “还在这里放屁?”

  越千峰不置可否,只是撇了撇嘴。

  这老头子活的时间太长了,两百多岁,越千峰在他面前,那属于小辈里的小辈,被这种老家伙说两句也不掉一块肉,不丢人。

  况且,陈天琦的寿数早已经到了自己的极致,也就是提前以特殊手段,把生机凝聚,存下一口气来,省着用,到了陈国灭国的时候,才能出战。

  不过这样的状态,也就是吊着一口气。

  能战,也只是能战。

  若是陈天琦还是巅峰时的力量和越千峰交锋。

  那时作为陈武帝的长孙,真正支撑陈国在乱世站稳,把国祚延续下来的模样,手持长枪,纵横睥睨,豪迈果敢,号称当世无双之人的时期。

  那时候还没有突破八重天的越千峰,或许真的会被他轻易的打得重伤战死,把浑身的鲜血都吐出来。

  只是岁月最是无情。

  顶尖的神将,在最后一口生机的状态下,能够披甲上阵,驰骋四方,已经可以说是坚韧至极,可年老如此,拼尽全力,却也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的背影。

  越千峰和陈天琦打了一架。

  越千峰满以为自己可以赢了,可是最后又被这老头子放翻了,最后鼻青脸肿,双臂展开,躺在大地上,大口喘息,是没有什么力气了。

  陈天琦用脚尖踢了踢越千峰。

  越千峰懒得搭理了。

  陈天琦只是摇头,手里的长枪随意一挑,把越千峰腰间的酒葫芦挑起来,随手摘下葫芦口,仰脖饮酒,这酒不算是什么好酒,只是烈,只是如刀子一般刮喉咙。

  陈天琦却似比起越千峰还能接受这样的酒。

  痛饮烈酒。

  越千峰看着天空,忽然道:“老头子,你之后就留在陛下这里吧,陈鼎业那家伙是你的后辈子嗣,可是你都两百多岁了,不见得和他有多深的感情啊,神武王不也是?”

  “他们是亲兄弟啊。”

  “所以,文冕那小子,不也是你的后辈吗?”

  “文冕可是个好小子啊,人又好,武功又强,还文质彬彬的,可打起仗来,又很勇猛,比起陈鼎业可好多了!”

  陈天琦放声大笑:“原来是想要招降啊。”

  “难怪你小子每日挨揍也要凑着一张脸过来找打!”

  越千峰摇了摇头,道:

  “错了错了,只是为了和你交手,才来这里的,我年轻时候,虽然当过一段时间不那么称职的山贼,但是小时候,听说书人说你的故事,听到大雪骑兵疾驰,孤身破阵那些桥段的时候,也是热血沸腾啊。”

  陈天琦只是喝酒,他看着眼前的石碑,道:

  “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越千峰坐起来,道:“陈国建国五十年之后,国力强盛,那时候各国的君王还没有彻底闹僵,那年春,你率大军一路打到了突厥草原之上,可是因为后勤不够,只能班师回朝。”

  “那时候你们都很不甘心,你以长枪在地上斩了一下。”

  “立下了石碑,告诉随着你来这里的同袍,说下一次,一定要带着他们,打到更深的地方。”

  陈天琦笑起来,轻声道:“是啊,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才终于又来到了这里。”老迈名将晃了晃手中的葫芦,然后平静倾倒。

  酒液里倒映着的,似乎不是这个苍老之人。

  而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名将。

  背后旌旗烈烈,背后还有他的兄弟和同袍。

  也有他麾下愿意彼此交托性命的朋友。

  可是酒液洒落,梦还是醒来,那些人,那些同生共死,那些一同冲阵的人们,早已经留在了过去。

  烈酒洒落石碑,这碑早就被毁去了,只剩下了最后的底座,陈天琦将手中烈酒尽数倾倒,然后手掌轻轻抚摸冰冷的石碑断口,轻声道:

  “诸位,来得迟了些。”

  “勿怪。”

  越千峰看着陈天琦,感觉到了一种萧瑟落寞之感。

  越千峰道:“老头子,说个开心的,突厥的那个大汗王败了之后,我老越总算是能够更进一步。”

  “如今,我也已是这天下前十名将的第十位了!”

  越千峰豪迈得意。

  “这下,可以说是唯独胜过我,才能算是天下前十了!”

  “名正言顺!”

  陈天琦起身,道:“错,是天下前十名将的第九个。”

  越千峰怔住:“什么?”

  “怎么就第九了,谁下去了。”

  “宇文烈,还是贺若擒虎…………”

  越千峰没有得到答案,他忽然眸子收缩,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大步走过去,道:“老头子,老头儿???”

  越千峰怔住,看到石碑旁边,陈天琦安静站着,一只手握着酒壶,一只手握着战枪,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喊什么喊,还没死呢。”

  越千峰大松了口气,道:“你吓我一跳你。”

  陈天琦却忽而抖手,把这酒壶扔给他,颇有几分调侃玩笑的意味,狡黠笑道:

  “现在,该死了。”

  越千峰愣住:““哈?!”

  他下意识握住了酒葫芦,看着眼前陈天琦往前走出一步。

  就这一步,似乎跨越了百年的岁月,陈天琦最后的生机,在这草原平定之后,在这以烈酒酬谢故人之后,徐徐散开来了。

  他的目光平和宁静。

  陈天琦的最后,并无遗憾,就如同他愿意留存生机,成为陈国的兵器一样。

  最后他却还是感谢那个,说来不肖的子孙。

  最后的这一口生机,能够耗在对草原的战场上。

  死在平定突厥的大战当中,而非是死在了中原的内耗之中。

  倒也是……

首节上一节895/998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