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
“老旧,是年轻人对我等的蔑称。”
“轻慢,是我等对年轻人的轻视。”
“究竟如何,总该要最后角逐出胜负和生死,才能够在青史之上盖棺定论,这天下纷乱了三百多年,这个时间太长了,实在是太过于漫长。”
“而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候了,三百多年乱世纷争结束的那一战,是我年轻时候的梦,当我老了快要死了的时候,终于可以看到。”
“我要抓住!”
公羊素王看着前面的姜万象。
瘦骨嶙峋,将要死亡,原本的贴合身体的袖袍都显得过于空旷,微微晃动着,犹如一头即将要枯死的龙,桌案上的烛火晃动,映衬着他脸庞阴影光明起伏不定。
像是一把朝着前方劈斩出去的,坚定锐利的剑。
“就让我来给夫子你看看吧。”
“无论是如何卑鄙,无论为此战而延续寿数,是如何丑陋,我都要继续走下去,姬子昌所做的,只是断绝了八百年的赤帝,而我想要做的,不同。”
姜万象落下最后一子,微笑如苍龙,低声道:
“就让这旧日时代,和所谓的年轻人们一战吧。”
“大地被陈腐的枝条和树木覆盖了,只有一场彻底的野火,把这一切都燃尽了,这一场火焰,需要的足够彻底,只有如此,那大地之上,才能够重新长出新的草木,那就是春日。”
“八百年累积的东西太重,不经历最彻底的痛苦,不可能成就真正的霸业。”
“不经历痛入骨髓的变革,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公羊素王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君王要做的事情。
姜万象道:“公羊素王,你说儒门的学宫之中,各位宫主,皆有自己的追求,也学习其余学派的理念,那么夫子可曾学青史。”
“可知历代朝廷在中兴的时候,诸多改革。”
“可知为何他们无法完成,可知道那些学究天人,才兼天地,也悲悯苍生的大才子,大名士们的改革,明明切中要害,为何不能成功?”
公羊素王看着眼前的君王:“如一把剑。”
“剑刃指着自己,极难。”
姜万象道:“是,还因为他们在【内】,本身便是高高在上的权贵,革故鼎新,如一个人,持拿利刃,却朝着自己挥刀,如何能成?”
“文正公,半山公,多少大名士的所谓革故鼎新,所谓的改革,才稍稍切痛,便即中止,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这样的原因。”
“革故不彻底,便是不曾革故鼎新。”
姜万象拈着棋子,低吟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读书人……”
“太软弱了,也不够坚定狠厉。”
“唯独暴戾的,彻底的力量,才能够完成彻底的【革】,只有将故有的一切尽数碾碎,然后才可以让这天下,短暂恢复清明,等待着下一次的大争之世。”
“而今,这个机会,来了。”
公羊素王看着姜万象,窥见了这帝王胸中的浪潮。
姜万象落下棋子,起身了,笑:“你还记得我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吗?夫子,当然,你的年岁比我年长许多,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十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都年少。”
“我们看着世界,我们觉得长辈和老一辈的人腐朽不堪,觉得他们不懂得我等的大愿,觉得他们只是被这时代和天下雕琢出的人偶,毫无自己的气魄。”
“我们不同。”
“我们有梦。”
“现在,我是那个老一辈的了,人生不过就这些时日,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否则的话,若是年少的梦也腐烂,就彻底来不及了。”
“此战之后,孤会和秦王分出胜负。”
“若是他胜,自不必说。”
“若是我等胜了………”
姜万象的声音顿住,安静了许久,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我亦会死吧。”
公羊素王叹了口气,麒麟似乎懂了。
所有生灵都渴望着活下去。
没有例外,只是有些人,将其他东西看得更重。
姜万象拈着棋子,安静许久,露出一丝父亲的微笑,看着公羊素王,询问道:“夫子,观我儿姜高如何。”
公羊素王言简意赅:
“温醇公子,若在太平之日,当是仁德之君。”
姜万象大笑:“他亦是年轻人。”
“若我胜,就请夫子,看看他所开辟的太平吧!”
“老一辈,终究会如火焰烧得彻底,我会掀起时代之火,我会裹挟着所有旧日天下的力量,裹挟着所有的世家,残留的大名士和盘踞的那些腐烂的东西,去和秦王一战。”
“就由孤,背着这八百年天下的阴影和扭曲。”
“和李观一痛快厮杀,无论胜负,那些腐烂的东西,都会在这一场大战里面,被秦王这一柄利刃斩碎,只是最后的结局,就看这刃口会否崩断断。”
公羊素王道:“应帝的气魄倒是大,但是,想要借助秦王的锋芒来完成自己的霸业,你却不怕被反噬。”
姜万象道:“反噬,又如何?”
姜万象道出了自己的抉择,从容不迫:
“借秦王,去扫平天下。”
“若孤成,则孤死,秦王亦死,旧日世家,贵胄,那腐朽不堪之物一并为秦王和孤陪葬,孤下去,去和秦王喝酒赌斗,给这世人和高儿,留下一个浩浩天下。”
“若孤此计不成,则孤死,旧日天下,贵胄,那腐朽不堪之物,就为孤来陪葬,秦王活着,彻底踏碎这乱世的汹涌和八百年的阴影天下,留下一个得国最正。”
“无论剑刃是否崩断,无论谁赢谁死,也一定是一个。”
“畅快天下。”
公羊素王缄默。
姜万象道:“你读青史,还是不够。”
公羊素王道:“请陛下明言。”
姜万象笑:“若我说,青史不过只是说一句话。”
“什么话?”
“唯以刀剑开太平!”
“温和的低语是不能改变天下的,夫子。”
“唯独暴戾的,直接的,彻底的战场,可以碾碎沉垢,重新塑造太平的风骨,这一次,就让我带着这旧日时代奔赴这一场大梦。”
“无论我是否成功,我的梦,都会实现,所以,从这里看,孤已经站在不败之地,孤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的太平之日,我所需要做的,就只是踏上那战场,去完成这一场大梦罢了。”
“世上不会有比起这样的好事情了。”
“老天也会眷顾我吗?”
公羊素王拈着棋子,不知道为何,有些下不去了。
下了几子,姜万象看着棋盘上的棋局,道:“夫子,这一局棋,您输了,年少的时候,你告诉我下棋对弈就如同天下大势,要沉得住心,看来,你沉不住。”
“哈哈哈哈。”
“孤亦是大丈夫。”
他起身转身,徐缓踏步往前行去了,白发垂下,淡淡道:“亦要以丑陋,不择一切手段的方式,走到自己道路的结局,彼时千秋青史之上,我等待着后人给我的评价。”
“今日一别,他日不会有再见到的时候了,就请夫子他日,再去看看这天下太平之日吧,我年少的时候,也在学宫之下见到你,那时候你我喝酒闲谈。”
“我和你下了十盘棋,却是每一次都败得很惨。”
“你说我的愿望只是一场梦。”
“呵………”
姜万象笑起来,他侧眸看着公羊素王,他说他要死了,但是在这个时候仍旧雄阔,面对着这号称传说之下第一人的儒门素王,他也只是带着些遗憾,疲倦,带着一种淡漠,道:
“终究不过儒生。”
“怎得懂我中原帝王王霸之道。”
公羊素王被帝王的气魄镇住了,只是姜万象走了之后。
麒麟忽然大叫道:“这家伙,刚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棋子悄悄更换了。”
公羊素王惊愕,再度去看,却见棋盘果然被动了手脚。
于是那慨然大帝的气度一下被打碎了。
年少时候的鲜活又重新出现了。
顽劣,英气,豪迈,狡诈。
素王想要笑,却笑不出来,那老迈苍龙,还是当年那个庶出的少年郎,那个在大树之下呼呼大睡,穿着草鞋,就说天下和未来的臭棋篓子。
还是他,却不是他。
公羊素王坐在那里,呢喃:“天下啊……”
……………
宇文烈远去,而老辣狠厉的贺若擒虎亲在此地负责着姜万象的计策,姜万象下令,言檄文,欲征中州世家,文武百官家族之人,前去共同讨伐秦王李观一。
百官畏惧,世家推诿。
这也是应该有的事情。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那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巧妙地在规则里面转变自己的身躯,得到利益,钻空子,只是这一次面对的,是胸怀壮阔的志向却又濒死,不择手段的君王。
和征讨天下四十七年,早已看惯善恶,纯粹冷漠的兵家神将。
一个是制定规则之人。
一个是破坏规则之人。
姜万象于是下敕令,邀请那些反对的世家,贵胄前来赴约,那一日自有赴约者愤慨不甘,当众斥责姜万象,又有人借助饮酒的事情,表达自己的意愿,还有的说愿意帮助,只是他们只是寻常家族,家中贫寒,没有人力。
森罗万象,人心百态不一。
足以写下千百文字,无数妙笔文章。
学宫里的史家用了四个字记录此事的结局。
【为帝所斩】。
史书上记录,应国帝王在中州暴虐残杀。
短短数日,贵族世家,名臣大儒,为其所杀者一千七百有余,刀锋之下,诸世家百族,皆为先锋,愿参讨伐之战,应帝姜万象迁世家,贵胄入应国。
长风浩瀚,姜万象独步行赤帝皇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