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917节

  “当然不是。”

  “老旧,是年轻人对我等的蔑称。”

  “轻慢,是我等对年轻人的轻视。”

  “究竟如何,总该要最后角逐出胜负和生死,才能够在青史之上盖棺定论,这天下纷乱了三百多年,这个时间太长了,实在是太过于漫长。”

  “而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候了,三百多年乱世纷争结束的那一战,是我年轻时候的梦,当我老了快要死了的时候,终于可以看到。”

  “我要抓住!”

  公羊素王看着前面的姜万象。

  瘦骨嶙峋,将要死亡,原本的贴合身体的袖袍都显得过于空旷,微微晃动着,犹如一头即将要枯死的龙,桌案上的烛火晃动,映衬着他脸庞阴影光明起伏不定。

  像是一把朝着前方劈斩出去的,坚定锐利的剑。

  “就让我来给夫子你看看吧。”

  “无论是如何卑鄙,无论为此战而延续寿数,是如何丑陋,我都要继续走下去,姬子昌所做的,只是断绝了八百年的赤帝,而我想要做的,不同。”

  姜万象落下最后一子,微笑如苍龙,低声道:

  “就让这旧日时代,和所谓的年轻人们一战吧。”

  “大地被陈腐的枝条和树木覆盖了,只有一场彻底的野火,把这一切都燃尽了,这一场火焰,需要的足够彻底,只有如此,那大地之上,才能够重新长出新的草木,那就是春日。”

  “八百年累积的东西太重,不经历最彻底的痛苦,不可能成就真正的霸业。”

  “不经历痛入骨髓的变革,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公羊素王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君王要做的事情。

  姜万象道:“公羊素王,你说儒门的学宫之中,各位宫主,皆有自己的追求,也学习其余学派的理念,那么夫子可曾学青史。”

  “可知历代朝廷在中兴的时候,诸多改革。”

  “可知为何他们无法完成,可知道那些学究天人,才兼天地,也悲悯苍生的大才子,大名士们的改革,明明切中要害,为何不能成功?”

  公羊素王看着眼前的君王:“如一把剑。”

  “剑刃指着自己,极难。”

  姜万象道:“是,还因为他们在【内】,本身便是高高在上的权贵,革故鼎新,如一个人,持拿利刃,却朝着自己挥刀,如何能成?”

  “文正公,半山公,多少大名士的所谓革故鼎新,所谓的改革,才稍稍切痛,便即中止,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这样的原因。”

  “革故不彻底,便是不曾革故鼎新。”

  姜万象拈着棋子,低吟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读书人……”

  “太软弱了,也不够坚定狠厉。”

  “唯独暴戾的,彻底的力量,才能够完成彻底的【革】,只有将故有的一切尽数碾碎,然后才可以让这天下,短暂恢复清明,等待着下一次的大争之世。”

  “而今,这个机会,来了。”

  公羊素王看着姜万象,窥见了这帝王胸中的浪潮。

  姜万象落下棋子,起身了,笑:“你还记得我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吗?夫子,当然,你的年岁比我年长许多,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十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都年少。”

  “我们看着世界,我们觉得长辈和老一辈的人腐朽不堪,觉得他们不懂得我等的大愿,觉得他们只是被这时代和天下雕琢出的人偶,毫无自己的气魄。”

  “我们不同。”

  “我们有梦。”

  “现在,我是那个老一辈的了,人生不过就这些时日,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否则的话,若是年少的梦也腐烂,就彻底来不及了。”

  “此战之后,孤会和秦王分出胜负。”

  “若是他胜,自不必说。”

  “若是我等胜了………”

  姜万象的声音顿住,安静了许久,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我亦会死吧。”

  公羊素王叹了口气,麒麟似乎懂了。

  所有生灵都渴望着活下去。

  没有例外,只是有些人,将其他东西看得更重。

  姜万象拈着棋子,安静许久,露出一丝父亲的微笑,看着公羊素王,询问道:“夫子,观我儿姜高如何。”

  公羊素王言简意赅:

  “温醇公子,若在太平之日,当是仁德之君。”

  姜万象大笑:“他亦是年轻人。”

  “若我胜,就请夫子,看看他所开辟的太平吧!”

  “老一辈,终究会如火焰烧得彻底,我会掀起时代之火,我会裹挟着所有旧日天下的力量,裹挟着所有的世家,残留的大名士和盘踞的那些腐烂的东西,去和秦王一战。”

  “就由孤,背着这八百年天下的阴影和扭曲。”

  “和李观一痛快厮杀,无论胜负,那些腐烂的东西,都会在这一场大战里面,被秦王这一柄利刃斩碎,只是最后的结局,就看这刃口会否崩断断。”

  公羊素王道:“应帝的气魄倒是大,但是,想要借助秦王的锋芒来完成自己的霸业,你却不怕被反噬。”

  姜万象道:“反噬,又如何?”

  姜万象道出了自己的抉择,从容不迫:

  “借秦王,去扫平天下。”

  “若孤成,则孤死,秦王亦死,旧日世家,贵胄,那腐朽不堪之物一并为秦王和孤陪葬,孤下去,去和秦王喝酒赌斗,给这世人和高儿,留下一个浩浩天下。”

  “若孤此计不成,则孤死,旧日天下,贵胄,那腐朽不堪之物,就为孤来陪葬,秦王活着,彻底踏碎这乱世的汹涌和八百年的阴影天下,留下一个得国最正。”

  “无论剑刃是否崩断,无论谁赢谁死,也一定是一个。”

  “畅快天下。”

  公羊素王缄默。

  姜万象道:“你读青史,还是不够。”

  公羊素王道:“请陛下明言。”

  姜万象笑:“若我说,青史不过只是说一句话。”

  “什么话?”

  “唯以刀剑开太平!”

  “温和的低语是不能改变天下的,夫子。”

  “唯独暴戾的,直接的,彻底的战场,可以碾碎沉垢,重新塑造太平的风骨,这一次,就让我带着这旧日时代奔赴这一场大梦。”

  “无论我是否成功,我的梦,都会实现,所以,从这里看,孤已经站在不败之地,孤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的太平之日,我所需要做的,就只是踏上那战场,去完成这一场大梦罢了。”

  “世上不会有比起这样的好事情了。”

  “老天也会眷顾我吗?”

  公羊素王拈着棋子,不知道为何,有些下不去了。

  下了几子,姜万象看着棋盘上的棋局,道:“夫子,这一局棋,您输了,年少的时候,你告诉我下棋对弈就如同天下大势,要沉得住心,看来,你沉不住。”

  “哈哈哈哈。”

  “孤亦是大丈夫。”

  他起身转身,徐缓踏步往前行去了,白发垂下,淡淡道:“亦要以丑陋,不择一切手段的方式,走到自己道路的结局,彼时千秋青史之上,我等待着后人给我的评价。”

  “今日一别,他日不会有再见到的时候了,就请夫子他日,再去看看这天下太平之日吧,我年少的时候,也在学宫之下见到你,那时候你我喝酒闲谈。”

  “我和你下了十盘棋,却是每一次都败得很惨。”

  “你说我的愿望只是一场梦。”

  “呵………”

  姜万象笑起来,他侧眸看着公羊素王,他说他要死了,但是在这个时候仍旧雄阔,面对着这号称传说之下第一人的儒门素王,他也只是带着些遗憾,疲倦,带着一种淡漠,道:

  “终究不过儒生。”

  “怎得懂我中原帝王王霸之道。”

  公羊素王被帝王的气魄镇住了,只是姜万象走了之后。

  麒麟忽然大叫道:“这家伙,刚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棋子悄悄更换了。”

  公羊素王惊愕,再度去看,却见棋盘果然被动了手脚。

  于是那慨然大帝的气度一下被打碎了。

  年少时候的鲜活又重新出现了。

  顽劣,英气,豪迈,狡诈。

  素王想要笑,却笑不出来,那老迈苍龙,还是当年那个庶出的少年郎,那个在大树之下呼呼大睡,穿着草鞋,就说天下和未来的臭棋篓子。

  还是他,却不是他。

  公羊素王坐在那里,呢喃:“天下啊……”

  ……………

  宇文烈远去,而老辣狠厉的贺若擒虎亲在此地负责着姜万象的计策,姜万象下令,言檄文,欲征中州世家,文武百官家族之人,前去共同讨伐秦王李观一。

  百官畏惧,世家推诿。

  这也是应该有的事情。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那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巧妙地在规则里面转变自己的身躯,得到利益,钻空子,只是这一次面对的,是胸怀壮阔的志向却又濒死,不择手段的君王。

  和征讨天下四十七年,早已看惯善恶,纯粹冷漠的兵家神将。

  一个是制定规则之人。

  一个是破坏规则之人。

  姜万象于是下敕令,邀请那些反对的世家,贵胄前来赴约,那一日自有赴约者愤慨不甘,当众斥责姜万象,又有人借助饮酒的事情,表达自己的意愿,还有的说愿意帮助,只是他们只是寻常家族,家中贫寒,没有人力。

  森罗万象,人心百态不一。

  足以写下千百文字,无数妙笔文章。

  学宫里的史家用了四个字记录此事的结局。

  【为帝所斩】。

  史书上记录,应国帝王在中州暴虐残杀。

  短短数日,贵族世家,名臣大儒,为其所杀者一千七百有余,刀锋之下,诸世家百族,皆为先锋,愿参讨伐之战,应帝姜万象迁世家,贵胄入应国。

  长风浩瀚,姜万象独步行赤帝皇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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