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谭玄位置上的身形微微打直,在瞥过那道骤然紧绷的缥缈仙影之后,他终是正色的吐出一字:
“哦?”
视线中,月霓裳向来清冷如霜、绝美似仙的面容此刻浮起薄红,连带着眉心那点梅花妆容都鲜艳得刺目。
一字毕,谭玄挪动目光,看向西王母,以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道:
“不知王母打算如何联姻?”
这话很好理解。
联姻的规格,瑶池派谁去联姻,又是与谁成婚?
这里面的讲究,不可谓不微妙,所以需要提前问好。
“瑶池这数载来与春秋殿的合作,一直是以道友为纽扣,这联姻,自然是让我道统内的圣女,婚配于道友,与你结为道侣,既是抱团取暖,这往后自然是要共进退的。”
西王母端庄的容颜上,此刻现出一抹颇具诚意的微笑。
然而,她这话一出,却是让场中的月霓裳“坐立不安”起来!
“王母……”
瑶池圣女倏然起身,腰间环佩哗啦作响。
起身间,许是太过急切、慌乱,她绣着西番莲的裙裾扫翻了案上琉璃盏,琼浆泼洒间映出她瞳孔骤缩的模样,宛若一只被雷劫惊动的山间白鹿。
“这联姻一事……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月霓裳勉力稳住掀起惊涛骇浪的心绪,她玉指无意识揪住心口衣襟,雪纱料子顿时皱出凌乱的涟漪。
以瑶池的底蕴与强大,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沦为对外部势力的联姻对象?!
这般情形,在瑶池过去的十几万年里,从未发生过!
即便……那个人是谭玄。
对,她承认,自己是对对方有些好感。
可,这些年来,对方的“红颜知己”,实在是太多了!
对方那么多“道侣”,若是与之成婚,她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所向往的,其实是昔日一位炙手可热的源天师,为了那位杨怡前辈舍弃颇多,纵未求来婚事,可依旧甘冒入瑶池,添为供奉,以供驱使、效力……
后源天师失踪,杨怡深入魔山,一去不复返的可歌可泣感情故事。
又哪里是眼下这种近乎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一缕缕、一道道念头在月霓裳脑海浮动。
这一刻,她心乱如麻,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位置上首的那道青衫身影,以免再次失态!
其实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那便是,若东荒所有势力都与春秋殿联姻了,那么跟没有联姻之时比,想来并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可她转瞬又想到,这不过是以她目前抗拒的视角。
反而言之,若所有势力都嫁女给春秋殿,独独她瑶池不为所动,那必然也是不妥的……
“王母……这联姻一事……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月霓裳如微风振萧般的嗓音袅袅在阁楼内回荡。
主位上,西王母恍若未觉,仍用描金甲套轻抚着怀中玉如意,看着谭玄微笑道:
“霓裳与道友这几年来也算是相交相知,关系匪浅,如今定下婚事,结为大道伴侣,当是一桩美事,不过以霓裳的天资,若不出意外,日后从我手中接过道统重担的可能性颇大,待到婚后怕是无法随道友在春秋殿一起生活了……”
仿佛是“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西王母言语中的信息量越说越大。
大到谭玄都觉得当着月霓裳的面,有些不太合适了……
哗……
而事实也果不其然,王母话未说完。
月霓裳的玲珑仙躯已从案几后方走出,匆匆间,她广袖扫过那株七宝灯树。
上面承载着的三十六盏宫灯齐齐摇晃,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王母……此事还请三思!即便王母一意孤行,如此大的事,也当不日召集瑶池高层商议,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私下一言而决!”
“霓裳……告退!”
语罢,她身形不做停留,也不待西王母的后话,径直离去。
谭玄看着对方离开时几近踉跄的倩影,以及那踩碎的满地月光。
他想,这迸开的光影,像极了对方此刻破碎的镇定。
一直以来,无论是为了填充他的红尘大道雏形,还是他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之初,直视自我、要尝尽天下绝色的本心,从心所欲,念头通达。
或是有意,或是无意。
但总而言之,春秋殿一座座神女殿,赫然相继拔地而起。
而对于这位东荒人族道统中公认的绝色,他自然也是心生觊觎的。
不过他也知道,以对方的心性、以及他与瑶池的关系,不论他出于何种原因想要将之占为己有,都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只是今日,随着他的到访,西王母近乎开门见山的热情,俨然让原本他所规划的轨迹,出现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偏移。
女人心难测,这种变化,饶是他自诩如今已经今非昔比,可依旧不知发展下去,是否会适得其反。
“霓裳,你不是近来在暗查道统故地遗址中的神秘石刻么?暗查的时日不短,想来你当知,联姻之事势在必行,下去冷静之后,好生考虑吧……”
哒……哒……
云海阁,就在月霓裳的身影即将消失之际,西王母凝声成线,悠悠传音。
传音说至一半,她言语顿了顿,缓缓又道: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实在不愿,我自不愿强迫你,你那潜心修行的师姐中,曾担任过圣女之位的人也不少,末了择一个自愿的即可,只不过如此一来达成的效果便非最佳,且你自己……唉,到时候莫要后悔才是。”
阁楼门户处。
传音入耳,心绪紊乱的白衣仙子闻声仙躯一颤。
背对着阁内,默默静立了片刻,漫天花雨纷飞间,她消失在夜色中。
“让道友见笑了,方才光顾着说抱团取暖,多亏道友出手相助,一切进行得这般顺利……眼下石王隐患已消弭,桃园地脉当恢复如初,倒是忘了与道友提及瑶池盛会重开的时日。”
数息后,西王母端起案上杯盏,向谭玄笑着致意。
她的面容上,浑然看不出就在刚刚,才与圣女月霓裳言语劝说的神情。
见状,谭玄亦端起杯盏,而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五月后,夏日的第一个月圆之期,当是一个良辰吉日。”
西王母笑道。
五个月后?
听到这话,谭玄才刚要颔首,出言赞上两句。
谁曾想,他脑海掠过一道光亮,微微一愣。
夏日的第一个月圆之期?!
怎么会……这么巧?
两个月前,他前往姬家下娉,双方便是相约的夏日第一个月圆之期!
时间,刚好冲了!
那一日,是他与姬紫月的大婚之筵!
思绪流转,谭玄看着西王母,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对方微笑着先开了口:
“原本道友的订婚宴,应当早就举行了,可因为我瑶池盛会的推迟,故而一改再改,改到如今,却是只得最后的大婚之宴了……”
“虽然知道这大婚之宴放在第三方势力举办有些不妥,但我还是希望道友能考虑一下,将婚宴地点,选择在瑶池,届时数喜临门,也当是我瑶池的荣幸。”
说着,西王母面上现出一抹歉意。
确实如其所言,若非当初瑶池盛会的改期,他与姬紫月之间,眼下或许已经快要洞房花烛了!
但现在,却还有五个月要等。
即便对于仙台秘境的修士而言,五个月在修行中,不过弹指一瞬……
‘将婚宴地点,放在瑶池么?’
谭玄当即面露沉吟。
好半响。
在西王母询问的眼神下,谭玄犹疑了一二,缓缓道:
“以在下与瑶池的渊源,这北斗除了春秋殿,瑶池便是在下的第二个家,婚宴之地放在瑶池自无不可,但……”
“但是在我与紫月大婚之日,议定与贵道统乃至姜家的联姻之事,是否……是否有些太‘操之过急’了?何况姜家的意向,尚未与在下通气,眼下言之还为时尚早。”
谭玄话锋一转道。
事实上,他本来想说的并不是“操之过急”四个字的。
他知道以紫月的脾气,若发生这样的事,只怕当日的洞房花烛、春宵一刻,会横生许多枝节。
就算真要“抱团取暖”,可前提是不会让自己后院起火才行啊!
“为时尚早……也罢,道友同意将大婚之宴的地点选择在瑶池已是大喜,至于其它的事情,便容后再议吧。”
西王母最后螓首轻点。
月霓裳那边,她也是要做些思想工作的。
这些,都需要时间。
确实不宜操之过急。
……
……
西漠。
高耸入云的须弥圣山之上,坐西朝北的一栋别院内。
菩提叶影间端坐着素白袈裟的身影,安妙依垂首拨动檀木佛珠时,三千银发垂落在绣着梵文的襟口。
她眉间那点朱砂在仿佛暮色里洇着暗红血痕,偏生眼尾微扬的弧度又为这张素净面容添了三分未褪的艳色。
月光淌过别院,透进屋内时,总在她鼻尖凝成珍珠似的光斑,那乍一瞬的绝美,就像是昔日妙欲湖宴,那宛若缀着碎晶的湖面上,一舞倾城,一般无二。
世界诸事,好似总爱与人开玩笑。
自那位屹立当代五绝之一的西菩萨觉有情自甘堕落,修西漠视作大魔的“释迦牟尼”之法,加入春秋殿,她的命运轨迹,也再次发生了重大偏移。
原本,她仅是在须弥山麾下的附属七十二佛寺之一的地方修行,也不知须弥山高层出于什么原因考量,竟是将她高高捧起。
一年不到的时间,她在西漠的地位日益攀升,隐隐有接替觉有情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