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扫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动:又是一幅《云山图》?
同样是水墨山水,同样是奇峰疏林,同样是平江列岫。
乃至于意境,神韵,都好像大差不差?
仔细再看题印,左上偌大的“玄宰”题字,与篆刻的《董其昌印》映入眼中。
林思成怔了一下,微往后仰。
这位王小姐好像会算卦:自己刚刚才想到董其昌,一转眼,她就拿出来一幅董其昌的作品?
别说,乍一看,还挺真。
同样的流程,先看材质:轴为紫檀,无论是明清还是现代,都比花梨名贵。略雕云纹,形制简洁,稀疏有致。
包浆晕润均匀,木色内敛自然。
纸色稍深一些,但这是氧化所致。原纸的颜色应该比明代的宣德笺更浅,史称“淡笺”,为董其昌独爱。
并专门作赋,赞曰:鱼子松花之润、铺玉敲冰之滑……
四边为上好的素绢,两头(天头,地头)为淡青绫,突出一个低调而又奢华。整体仿的是“宣和裱”的制式,讲究简雅为宗。
即“以画为主,不可夺其色”。
托裱用的是明代生宣,正好符合董其昌水墨渲染的疏淡风格。看到这里,至少装裱与画纸都没问题。
再看印,虽然整幅画就只有这一方,但刀法灵活,古朴却不失典雅,庄重中透着率真……这绝对是董其昌的自刻印。
再看题诗,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诗是好诗,字也是好字:
以中锋为基,线条如“锥画沙”,刚健却不失含蓄。且隐现米芾的“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的笔法,强调“劲利取势,虚和取韵”。
字体为行草,字组连缀如牵丝呼应,笔意连绵若流水,字形欹侧取险势,既有书法家所谓的“气脉”流动,又能动中求衡。
最为显著的,则是董其昌独有“淡笺用淡笔”的书法风格:一改明时传统的深墨习惯,以淡墨表现“虚和萧散”、“淡中见润”的意境。
整体章法疏朗空灵,萧散沉静,却又突显质朴无华,平淡自然的神韵,如“未雕之玉”,“本中求真”。
画先不说,只说字:林思成敢九成九断定,这首诗绝对是董其昌亲笔题的。
再看画:笔力内敛含蓄,灵动自然。墨色清润淡雅,层次分明。且隐现宋元名家山水的精髓:
董源的疏林远树,平远幽深。巨然的淡量轻岚,雾清气润。马远的清淡自然,简逸灵动,以及黄公望的悠然空灵,平淡天真。
且以书入画:中锋行笔,以楷书的工整笔法勾勒山石轮廓,再以侧锋点染,点划枝叶与苔点,增添灵动。
同样以淡墨为宗,墨色清润淡雅。再通过积墨、破墨技法呈现“墨分五彩”的微妙变化。
看到这里,感觉……这就是董其昌的真迹?
但林思成总感觉不太对。
想了想,他把画倒了过来,又后退一步,托着下巴端详。
其他人不由错愕,面面相觑:倒着看画,这是从哪学的?
别说那个老专家和郝钧,叶安宁国美出身,专攻字画鉴赏,请教过的名家无数,都没听过这种方法。
她当然没听过:这是故宫徐邦达先生的独门绝技。叶安宁在故宫蹭课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八十五岁高龄,早退休了。
所以要感谢王老太太:林思成断断续续,跟着徐先生学作画,学鉴画和金石,整整学了三年。
反正贼灵。
就如现在,林思成细细一看,还真看出来了点东西。眼中泛起了光,即惊讶,又好奇,且玩味。
这种类型的画作他见过不少,但董其昌的作品,还是第一次。
半真半假,既真且假……
又看了一遍,林思成把画转了过来,又放下放大镜。
郝钧精神一震:“怎么样?”
林思成想了想:“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鉴定鉴定,你不给个定论,叫什么鉴定?
要说林思成不方便说,那不可能。一是两人的关系摆在这,二是林思成就不是那样的性格。
郝钧皱着眉头:“假的?”
“画是真的!”林思成一副肯定的语气,但却摇着头:“但先缓缓!”
郝钧一头雾水:该听懂的都能听懂,林思成的这个缓缓,意思是让他别收。
但又说,画是真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直憋着气的老专家眼睛一瞪:“小伙子,这幅画,王小姐拿到京城,请国画馆的专家看过,说是董其昌真迹。”
林思成笑了笑:“那王小姐怎么没卖掉?”
老人被噎了一下。
卖倒是能卖掉,但价格太低。原因很简单:递藏无序。
除了董其昌的题和印,再不见一方鉴藏钤印,不见一句鉴藏的题词与跋文。
说专业一点:没有真伪的史学锚点,没有艺术理念的延续与影响。也没有文人精神的连续性载体,更没有鉴藏生态的时代镜像。
更更没有其艺术价值在各个时代的市场背书。
也别说董其昌,哪怕是乾隆真迹也得打个折口。所以女人才拿着画到了荣宝斋。
如果出价合适,荣宝斋收了最好。既便收不了,盖个鉴定章也行。
别奇怪,荣宝斋真有这项业务:鉴定为真迹后,会帮客人盖上表明真迹的印戳。起步十万,最后具体收多少,要看画作的市场价值。基本上是十万的基础上再加一成。
有了荣宝斋的章,就能上拍。价格定高点,多上几次,各大拍卖行的鉴定章也就有了。虽然比不上真正的“鉴藏有序”,但至少有了背书,价格要高很多。
不像现在,最高的都才出价八十多万。而近几年董其昌山水图的拍卖价,最低的都在三百万以上……
老人刚要说什么,女人轻轻一摆手。
勾着的腰慢慢坐直,双眼盯着林思成,神情既狐疑,又凝重。
“画的材料不对?”
“都对!”林思成摇摇头,“轴对,绢对,绫也对。纸、墨、油、印泥也都对。”
女人紧追不舍:“那是印不对,或是题字不对,更或是画不对?”
“印对,董其昌亲自提刀的自刻印。题字也对,董其昌的亲笔手书。画,也算对,至少各大行都认。”
林思成了顿一下,语气稍稍一缓:“但是王小姐,我如果讲的太细,你心里肯定不会舒服。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这里不收,换一家就是,没必要让自己不开心……”
女人的心脏跳了一下。
画,也算对?
没必要让自己不开心?
岂不是说,还是画有问题?
但女人不大信。
因为老人没说谎,她真的到京城请国画院的专家看过,专家说是真迹。
甚至去过保力、嘉德、京城瀚海,这三家也说是真迹。
只是因为预估的起拍价都太低,所以她才没有送拍。
女人想了想,微一咬牙,拿出了支票本,“唰唰”就是一顿填。
前面一个“4”,后面四个零,整整四万。这是等于把上一幅,也就查示标的那一幅的鉴定费也一起付了。
但别嫌贵。
东西如果有问题,荣宝斋只会说不收,却不会告诉你哪里有问题。你如果非要问,不好意思:一件两万……
林思成和郝钧对视了一眼:明明来裱画的,竟然还能赚点零花钱?
这四万,荣宝斋抽一成,外请的专定赚九成……
三两下填好,女人往前一推:“林老师,愿闻其详!”
钱都收了,服务当然得搞好,林思成务尽其实:
“王小姐,我说简单点:这是代笔。就是别人画好后,董其昌盖了章,又题了诗……而且不止王小姐这一幅。
我可以这么说: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大部分的董其昌的画作,都是这一种:旁人代笔,董其昌题跋,盖印……”
“而光是启功先生考据的,董府门下门生、门客及仆童,专门给董其昌代笔的有十数人之多,其中不乏名家:如山水大家赵左、华亭派名家沈士充、吴振、赵行之、叶君山,以及画僧珂雪、杨彦冲……等等等等……”
“也不止一本古文献中记载,董其昌的这种以流水式作业,以假仿真的敛财方式。”
“姜绍书(明末收藏家,学者,官至南京工部侍郎),《韵石斋笔谈》卷下,《书家余派》:元宰(董其昌)门下士则有吴楚侯。楚侯名翘,后改名易……
适思翁(董其昌)应宫詹之召,倦于酬应,则倩楚侯代之(代笔),仍面授求者,各满其志以去。楚侯之寓,堆积绫素,更多于宗伯(董其昌)架上焉……”
“依旧是姜绍书,《无声诗史》卷四:赵左,字文度,云间人。画法董北苑、黄子久、倪云林,超然元远(米芾与马远)……流传(市面上流传)董迹(董其昌真迹),多为出文度手者……”
“还有朱彝尊(清代文学家,收藏家,金石家)的《论画绝句》:董文敏(董其昌)疲于应酬,每倩赵文度及雪公(僧珂雪)代笔,亲为书款……”
“还有清代鉴藏家顾复所著《平生壮观》(书画鉴藏著录):先君与思翁交游二十年,未尝见其作画。案头绢纸竹笔堆积,则呼赵行、之、叶君山、有年代笔,……
翁(董其昌)则题诗写款用图章,以与求者而已……闻翁中岁(中年),四方求者颇多,则令赵文度佐代作,文度没(亡)而君山、行之继之,真赝混行矣……而这样史料文献,还足有二三十处……”
林思成一指茶几上的画:“咱们再说到这一幅:笔力内敛,墨色清淡,构图自然,线条灵动,既显悠然空灵,又透着平淡天真。
且以书入画,以淡墨为宗,既有积墨,也有破墨,乍一看,董其昌的‘熟后生’技法无疑。”
“但是,匠气太重,过于注重技法,画面层次过于繁复,虽然立体感强,却少了董其昌特有的‘淡化写实,以笔墨自娱’的意味。”
“其次,笔法:董其昌多用中锋与侧锋,其次用枯笔淡墨,所以虚实相生,疏朗空灵。但这一幅却以干笔焦墨为主,然后多层渲染,以达到‘谈笔’的效果……”
“再看构图,典型的三段式布局:近景草堂、中景水泊、远景山峦,层次分明。但董其昌的构图特点,却是简括平远……
说简单点:董其昌的画风没这么密,留白的地方极多,至少比落笔的地方要多……所以我判断,这应该是明代名家,华亭派代表画家赵左代笔。”
“比起董其昌,无论是画工、笔力、意境,赵左都要差一点,但只是相对而言。他本身就是明代名家,传世作品也不少:
故宫博物院的《富春大岭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寒江草阁图》轴,上海博物馆藏《仿大痴秋山无尽图》卷、《山水卷》、《秋山幽居图》扇面藏等。
《溪山无尽图》卷收录于《中国绘画史图录》下册,《长江叠翠图》卷则藏于中国美术馆……”
稍一顿,林思成又笑了笑:“话再说回来:这一幅确实是代笔,但题也罢,印也罢,都是真的。且赵左本身就是名家,又专业为董其昌代笔二十余年,流传下下来的画作极多,所以各大行都默认为董其昌真迹……”
“但是,默认归默认,怕砸招牌,上拍前的起拍价都不会太高,基本不会超过一百万……而董其昌亲笔的真迹,像这么大的篇幅是多少?”
林思成伸出三根手指:“起拍价,至少在三百万往上!”
平铺直叙,不疾不缓,林思成侃侃而谈。
但女人的心直往下沉。
下意识的,他想起国画院的那位专家看了足足一个小时后,说的那句:基本没什么问题,王小姐可以上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