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老道脸皮极厚,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他想了好一阵,伸出了两根手指:“二十万!”
林思成摇了摇头:“嗯,道长先卷好!”
道士盯着他:“檀越觉的多少合适?”
“五万!”
又是五万?
道士摇摇头,卷起了画轴。
林思成也不在意,又让道士展开了第三幅。
同样是绢本设色,古松之下,云海之畔,两个道士相对而座,一个悠然斜倚,一个正襟谦逊,两人之间摆着一樽仙气缭绕的葫芦。
比之前两幅,构图更是严谨,线条更为细腻,景物更为生动。
甚至于意境,也要比之前的两幅高上许多。
还是同一位作者,除了题,还有跋: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
之下又留了跋:贺长春真人寿,雍正十三年乙酉壬辰,弟子樊正敬上。
大致看了看,郝钧恍然大悟。
这四句词他有印象,是南宋全真教掌教丘处机所作的《无俗念》的下半阙。
出自《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意喻高人不染纤尘,玉壶冰清。
丘处机后隐居六盘山龙门洞(陕甘交界处),创龙门派。自元始,与龙虎山分庭抗礼,掌道教半壁江山。
再看最底下那句,“贺长春真人寿”,应该是丘处机寿诞时,景道人的祖师所作。
又瞅了一遍,郝钧抬起头:“景道长出自龙门派?”
“正是!”景道士打了个稽首,“师祖为龙门派第十代宗师,于栖云山(甘肃)潜修,创自在门……”
自在门,没听过?
郝钧不置可否,又看了看林思成:“这一幅怎么样?”
“还行!”
林思成微微一点头,心中却说不出的古怪。
三幅都是仿作,要说构图,笔力,设色,乃至意境,离名家还有些差距,也就居于中上的水平。
关键的是,里面画的人物:
前一幅,也就是那幅《高人乘槎图》,仿的是《胤行乐图册乘槎成仙》。
画里面乘着槎舟行于海上的那个道士,就是雍正。
后一幅,仿的则是《胤行乐图册道装双圆一气图》。
再看题词:贺长春真人寿,雍正十三年乙酉壬辰,弟子樊正敬上。
这里的长春真人不是丘处机,而是雍正登基后赐给乾隆的道号。
还有下面,雍正十三年乙酉壬辰,按天干地支推算,应该是1735年农历八月十三。
恰恰好,这是乾隆的生日。所以,画里面斜倚的那个男道士,就是乾隆。
关键的是,还是工笔设彩,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两幅清代帝王像……
第216章 眼瞎了一样?
几幅画轴铺在茶几上,林思成仔细端详。
不进皇宫,不可能将黄济的《砺剑图》仿到这么像。
不入大内,别说给皇帝画像,他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而雍正十三年,乾隆已是铁板钉钉的储君,离登基只有一步之遥。樊道人的这一声弟子,不是他想叫就能叫的。
能拜乾隆为师,能自由进出大内,能给皇帝画肖像,甚至能把御容带出宫,一代一代传下来?
可想而知,樊道人深受两代帝王信重,能耐更不小。
由此,他才跳出藩篱,自立门户。
可惜,后世弟子不肖,沦落到坑蒙拐骗,甚至把历代祖师遗传的家当一骨脑的拿出卖的地步……
暗暗猜忖,扫了一眼景道人,林思成指了指画:“道长,这一幅十万,行不行?”
比之前翻了一倍?
景道士心中一动,故作不满:“檀越,此乃我派师祖执笔,敬写全真掌教,龙门派开山祖师,长春真人法相!”
果不然,他只以为,这是长春真人丘处机?
“好!”林思成笑了一声,“既然道长觉得不合适,那就先卷起来吧。”
景道士一脸郁闷:又是这样?
言语稍不合意,这小孩就撂挑子不谈了?
当然,他不是很懂,但会看人:林思成每次出价,郝钧就会撇一下嘴。同时,眼中又流露出几丝不以为然。
说明什么?说明林思成的出价高到离谱。
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拿出卖,别说十万,连出一万的都没有。
暗暗转念,道士故作矜持的犹豫了一下,而后三两下卷起来,又往前一递:“十万!”
林思成点了点头,让赵大收了起来。
老道士继续拆,又是两幅画轴,一幅是融入红日的《紫气东来图》,还有一幅《蓬莱仙山》。
景德士边拆边讲:“这幅紫气东来,是第二代祖师自在真人所作。蓬莱仙山则为三代祖师栖云山人真迹……
二位师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琴棋书画,道丹医卜,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乾、嘉、道三朝,二位祖师义诊施药,扶危济难,广宣道法,名誉陕、甘、晋数省……”
“于书画一道,两位祖师更是博采众长,自成一体,《国朝画后续集》、《墨香居画识》(清代文人冯金伯编撰的画家作品录集与传略专著)均有收录……”
老道士颇为自得,滔滔不绝,郝钧和赵修能半信半疑。
其它不知道,但这两幅确实要比前三幅画的更好一些。特别是《蓬莱仙山》,笔墨雄浑,点染豪放。既有道家隐逸求仙的超现实意境,亦不失山水之苍茫古秀,千岩万壑之势。
右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跋词:道光二年,栖云山人写于五泉书院。
字写的更好:古朴雅健,苍劲有力,隐现钟(钟繇)、王(王羲之)之神髓。
以这幅画的功底,这句跋词的笔力,作者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但栖云山人……说实话,两人都没听过。
看了好一阵,郝钧抬起头,指了指题跋:“景道长,敢问真人名讳。”
景道士顿了一下,又摇了一下头:“老道不敢直言师祖名讳!”
啥意思,不能说?
你说是名家,问你名讳你又不说,你让我们怎么出价?
两人看了看林思成,林思成仍旧一指:“道长,这幅五万,行不行?”
道士怔了怔:“檀越,你好好看,这两幅比之前那几幅,可要画的好的多!”
“是吗?”林思成笑了一下:“那算了!”
不是,又来这一套?
道士想了想,卷了起来。
这幅画肯定值五万,但干系有些重,所以他不好说是谁画的。
反正不愁卖,不要就算了……
画就这么多,道士又一拆那堆小盒子。不大的功夫,又掏出来十来本书和几方印。
几本道家经典,内丹要义,两本相术与占卜典籍。几本医书,以及几本书画类杂文和篆刻论著。
大都为清中与后期的官刻本,刻的还行,林思成随意的翻了翻。
当翻开一本《柳庄神相》时,他不由一顿。
咦,开化纸?
这是光绪之前的宫廷贡纸,太平天国之后就失传了。能用来刻书,那这一本必然是内务刻本。
仔细再看,十有八九是武英殿刻本。
刻工精美,字体方正,版式较为疏朗,空白的行间写满了注解。
字体各异,风格不一,明显不是一位所留。
再翻到扉页,密密麻麻盖满了章,有大有小,有阴有阳,林林总总十多方。
仔细辨认了一下,林思成的眼皮“噌”的一跳:一方阳文篆刻,铭《桃花坞》,其下稍右,又是一方阳刻九篆,铭《乐善》。
乍一看,印不是很大,也不怎么起眼,但林思成明显能看出,这两方印比其余十几方要清晰一些,工整一些。
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用的印泥好,印刻的更好。
暗暗悸动,又翻到前面,看着夹杂在密密麻麻的注解中的行楷,林思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好:暴殄天物,糟蹋东西。
但话说回来,要不是被这么糟蹋,这东西到不了自己手里。
没有问价,他顺手往旁边一放,又翻起那一堆道印。
一方《纯阳帝君》(吕洞宾),一方《紫阳真人》(张伯瑞,全真五祖之一),一方辅极帝君(王重阳),一方长春真人(丘处机)。
在全真教派,这种印有个专门的词:尊神圣仙,专用于斋醮科仪时镇坛。
另有几方,全为道士印:其一《清和散人》,其二《一明山人》,其三《阳诚道人》,其四《圆明居士》。
总共九方,有大有小,有玉有铜,印文不一。但基本都是道教独有的云篆和玉箸篆。
随意的看了看,林思成又随口一问:“道长的师门,还是以龙门派代谱排辈?”
“当然!”
老道士合了个什,“我派虽自立门户,但法脉承自龙门洞,道法教义一脉相传,自然还是按龙门字谱排辈……就如老道,既为自然门第二十三代传人,又为龙门派第三十二代传人……”
林思成怔了一下,又笑了笑:怪不得景道士不敢讲第三代祖师是谁?
毕竟自清以后,龙门派一直占主导地位,包括现在。有这一层身份,景道士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