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断定,那几片白瓷和青瓷应该在元朝左右,或是更早一些也说不定,但他至多能断到金代,根本就没敢往宋朝那么远想过。
如果是宋,两宋时的山西,只可能是北宋……等于离现在一千年左右!
“应该仿的是柴窑和汴京(开封)官窑的天青釉,略微做了改良,呈色更为淡雅,更为润亮……”
林思成又把瓷片翻了过来,“胎体很薄,质地细腻,十有八九是贡瓷……”
五个人直戳戳的看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能在地摊上捡到大明天顺青花也就罢了,这次更夸张,竟然成了北宋贡瓷?
好久,赵修能皱起眉头:“北宋时,山西好像没出过名瓷?”
林思成点点头:“如果梳理史料文献,确实是这样。”
如果按照史学家的论断:自唐玄宗以后到元朝这五百年间,山西一直处于四战之地。
先是安史之乱,而后是辽,再是金,最后是蒙元,连年征战不休,山西本土的窑口压根就没发育壮大的机会。
反倒动不动就断烧,连本地民间日用瓷都无法供应,还得从长安和汴京进货。
但林思成觉得事无绝对,就如建窑黑盏:宋以后,都知道黑釉兔毫盏为宋代贡瓷,却不知道产自哪。直到建国后考古发掘出福建建窑,才最终明确产地。
还有寿州黄釉,同样只知道属于唐代贡瓷,直到发掘安徽省HN市武王墩一号墓,挖出相关文献,才知道产地在寿州。
与之相比,正因为山西连年征战,所以好多文献、乃至遗址都毁于战乱之中。
所以,山西不一定就没有贡瓷,无非就是遗址大不大,埋的有多深,好不好找。
他想了想:“老师,赵师兄,要不先试着找一找?”
“对,找一找!管是天顺青花,还是宋瓷,能找到其中之一就行!”王齐志用力点头,“更说不定,全都能找到!”
几个人深以为然。
不管是新瓷片,还是老瓷片,胎质几乎一样,说明用的是同一类型的瓷土。只要能找到瓷土矿,就有可能找到窑口……
“看胖老板的语气和神态,应该就是从运城本地寻摸来的。赵师兄,你隔两天就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再套出点话来,实在不行,就花点钱!”
赵修能点点头,但他觉得可能性不大:那家伙是个老油条,够精明不说,心还够黑。
你只要敢掏钱,他就敢一点一点的给你挤牙膏……
“伯恒,仲安,明天吧,你们俩拿几块新一点的瓷片,先到万荣去问一问,看能不能问到点消息!”
“记得,不要问什么青花,宋瓷,就问晚清民国的时候,当地或附近有没有办过瓷厂。而且十有八九是官营的那种……”
两兄弟齐齐答应。
王齐志托着下巴:晚清民国,乃至官营他都能理解。
因为洋蓝钴料是光绪后才从国外引进的,虽然便宜,但用的都是化学调配工艺。山西工业相对落后,如果没有官方指导,基本烧不出来。
“但林思成,你怎么知道是万荣?”
“不一定就是万荣,也或许是周边!”林思成端着下巴,“皮卡车的仪表盘上放着一张过路费的发票,上面是手写日期,就是今天,还盖着万荣县交通局的收费章。”
王齐志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围着皮卡车转了一圈?
“老师,还要麻烦你去一趟市政府,看能不能从工业局或是市傅借一间化验室。我试着分析一下,看能不能找出点地域特征……”
王齐志点头:“放心!”
技术不能公开,但借间实验室问题不大。
叶安宁举了举手:“我干什么?”
“你不征集文物了?”
“都说了舅妈帮我搞定!”
呵,还说不是来凑热闹的?
林思成想了想:“你要真闲的没事干,回去后,你帮小刘(资料员)查资料吧!”
叶安宁嘟嘟囊囊,林思成没听清。
挨个分派完,几人上了车,林思成趁机梳理思路。
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人家能申遗的技术肯定不能白要,最好是用技术交换。
按他最初的的打算,来了后找点珐华器的样本,也算有了借口。然后顺理成章的“推导”出技术,再和市里有关部门商谈。
这可是能填补地方历史和科技工艺空白,甚至后来被省政府尊为“山西三宝”,年年都开省博会的东西。到时候别说绛州澄泥砚,就运城的这几项国家级的工艺,哪个换不来?
稷山的金银细工、螺钿(金银漆艺)、剔犀(漆器髹饰)、芮城的永乐宫木雕……当然,暂时都用不了,也腾不出时间研究。但迟早都能腾出时间。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珐华器这玩意,竟然连山西都少的可怜,就几家博物馆有?
其他地方倒是有,还挺多,足足一吨。但这会儿正和一号沉船沉在南海海底,他去了能捞出来是咋的?
不过还好,东边不亮西边亮,阴差阳错,碰到了一块大顺青花不说,甚至还有宋瓷?
要是能把这座窑口找出来,同样能填补地方历史空白:迄今为止,运城还没有发现过任何制瓷遗址。
但能在哪?蒲州?
林思成捏着白瓷片,又琢磨起来:这是古文献上,运城唯一一处制瓷及窑口的史料记载。
《饮流斋说瓷》(清代许之衡著)记载:珐华之品萌芽于元,盛行于明,大抵皆北方之窑。蒲州器最佳……说白了,就产珐华器那地方。
蒲州即即现在永济,YC市县级市,但从九十年代初到现在,地方政府找了二十年,别说窑,连个废瓷坑都没找到。
而且看这土质,和蒲州珐华器的胎质也不太像……
琢磨了半天,一直到了酒店,却了无头绪。
下了车,林思成又想了起来:“伯恒,你和仲安去了万荣,除了找瓷厂,记得再问问废瓷坑!”
赵大点了点头。
他爹和胖老板套话的时候,他就在边上,那胖子说的就是废瓷坑。
而凡烧瓷的窑口,无论大小,必有次品残器,一般都会就近埋掉。找到废瓷坑,基本也就找到了窑址。
“师父,要不要顺便问一问瓷土矿?”
“也可以问一问,记得先让小刘查查周边的矿山资料!”
“好的师父……”
一边交待,一边把几筐瓷器搬上楼。
坐进电梯,林思成盯着那几只筐:“赵师兄,这是红荆条吧?”
赵修能不明所以:“对!”
“这不像是手编的,应该是机编。而且还这么新,十有八九是那胖老板从街上新买的……”
林思成突发奇想,“赵师兄,你记得交待一下伯恒和仲安,去万荣的时候,把这筐也带一只,去了后顺便问问,看哪个厂产的。”
“哦对了,再问问当地做不做黄米炸糕,就硬糜子做的那一种……皮卡车的副座上扔着半袋,糖心还未凝住,估计是胖老板急着赶路,路上买的午餐……”
赵修能和王齐志面面相觑:之前是过路费的发票,这会儿又是筐?
然后,又是硬糜子炸糕,甚至知道是胖子的午餐……就围着车转了一圈的功夫,你这是发现了多少线索?
怪不得陈朋一门心思,要把他弄去当警察?
暗暗嘀咕,电梯到了楼层,套房里摆不下,王齐志直接租了一间会议室。
桌椅全部清空,所有的瓷器全部倒了出来,九个人跪在地毯上,一块一块的分拣。
林思成捏着两块瓷片,嘀嘀咕咕:“白瓷的胎质这么白,铁含量应该极低。还这么细,应该是高铝、高钾粉质黏土……对,碱性长石、石英……”
“这一块,却又这么粗?还有煤渣,砂粒……咦,吕梁山瓷土……黄河河滩黏土?”
说着说着,他腾的站了起来:“伯恒,别去万荣了,到了万荣再往西,往黄河两岸走,靠近吕梁山南麓一带……”
“我想想……”林思成掰着指头,“那里除了万荣县,还有韩城、临漪、乡宁、合阳、河津……嗯,就这六个地方!”
一群人面面相觑:这才几分钟?
叶安宁怔了一下,又眯了眯眼:庄依的老家,不就在河津?
第225章 口音
春风徐徐,吹进纱窗。
衔泥的春燕一掠而过,玻璃上闪过两道剪影。
财务递来物料清单,王齐志双手接过来。
消解溶液、比色试剂、碳硅磨料,以及试纸、滤纸、埚锅、液管,并可能提供的设备与仪器。
林林总总两大张,每样多少费用,用一周实验室多少租金,列的清清楚楚。
大略一扫,王齐志半开玩笑:“两位领导,我们找的可是本地的瓷窑遗址,纯属给地方做贡献,怎么还带收费的?”
对面坐着两位市博的负责人,一正一副,笑着解释:“王教授,你们要的许多物料馆里平时基本不用,得即时采购。而馆里资金又有限,还得体谅一下……”
王齐志笑了笑:“好,没问题!”
博物馆,清水衙门中的清水衙门,上级支持有限,王齐志当然理解。包括实验室按天收费,他也理解。
但有些话得提前问清楚。
就像耀州瓷,不过是考察学习青瓷工艺,结果阴差阳错,林思成最后竟然把茶叶末釉给弄了出来。
万一在运城也弄出点什么,不提前说好,到后面就可能扯皮。
王齐志笑了笑:“如果有了什么进展,更或是有了突破性的研究发现,这个怎么算?”
两位领导齐齐点头:“你们研究的,当然算你们的,我们绝不过问!”
那就好!
王齐志点点头,唰唰几笔签上了名字,又让助理跟着财务去刷卡。
几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王齐志觉得,能用钱搞定的事情,基本不算事情……
很快办完,王齐志下到二楼。
实验室不大,五六十个平方。仪器不是太全,也比较老旧,不过已经说好,如果这里的不合用,由市博负责联系。当然,要掏钱的……
实在不行,就回西京。不过两百来公里,即便走国道,一天也能打个来回。
进去的时候,林思成正在敲键盘,叶安宁和资料员小刘守在打印机旁边。
“噼里啪啦”一顿敲,打印机开始吐纸,一张接着一张。
王齐志走了过来:“怎么样?”
“还行!”
林思成拿起资料:“老师你看,这是那几片细白瓷片,也就是疑似宋瓷的胎土构成:除硅、铝,还有铁、镁、钾、钠、锰、钙……
以此推断,原始瓷土中除了常见的高龄石,蒙脱石、长石、石英等,应该还有角闪石和红帘石,因为颗粒很细,所以没有被过滤掉。所以,这应该是黄河流域中下游因泥沙冲积,形成的黄土高原特有的粉砂质黏土……”
“最关键的是,硅含量只有40%,铝含量却达到惊人的38%以上,并伴有相当比例的钙,以及少量的锰、钛……这是低硅高铝富钙瓷土,西北几省及山西,就只有吕梁山南麓的黄河两岸的瓷土矿符合这几个特征……”
“这样一来,就能将瓷土出产地圈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南至永济,北至乡宁,且必须紧靠黄河……数来数去,就那七八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