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轻叹里,既有皇帝对臣子的赞许,更藏着母亲对女儿的骄傲。
李令月感受着腕间佛珠残留的温度,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她正欲谢恩,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女官李若华神色慌张地疾步入内,跪地禀告道:“启禀陛下,大理寺卿周兴在宫门外请旨入见,称有谋反大案要奏!”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李令月、上官婉儿都是一惊。
武则天脸上的温情瞬间冻结,眼中寒芒暴涨:“宣!”
须臾间,周兴疾步入殿,手中高举奏章,声音洪亮:“臣周兴叩见陛下!臣查文昌右相、邓国公岑长倩,阴结朋党,潜谋不轨,意图倾覆大周,复辟李唐!臣等访察得实,证据确凿,请付有司严惩,以正国法!”
李令月脸色变了。
岑长倩昨日才反对建寺,转眼就被告谋反,时机未免太巧了!
周兴不管不顾,展开奏章,厉声历数:“其一,阳奉阴违,假意拥武,实则心向李唐!岑长倩虽曾奏请改皇嗣为武姓,然此乃掩人耳目之举,其子已伏罪招认,其私下常言:‘天后年迈,宜奉嗣君复位’,此语与魏玄同案如出一辙,显系共谋!”
年迈二字是武则天死穴。
这两个字一出来,再结合已经被“坐实”谋反的魏玄同案,武则天脸上顿起阴霾。
李令月指节泛白,暗道不妙。
“其二,垂拱四年,岑长倩奉旨讨伐李贞,虽表面获胜,然查获其军中记事:‘九月初七,于汝南密会李贞谋士三人,纵其遁去’,月前幽冥殿逆贼抢夺天工卷,其中一人精通皇室秘武《十二山河印》,正是李唐余孽!而致逆贼来去无当者,岑长倩是也!”
李令月脑中闪过那个紫袍人,一时心乱如麻,周兴有备而来,岑长倩只怕凶多吉少!
武则天的脸色愈发阴沉。
“其三,借立储之事,煽动朝局!陛下垂询储君人选,岑长倩竟公然抗旨,坚称‘皇嗣在东宫,不可更立’,实则欲固守皇嗣之位,以待他日复辟,其言虽似忠直,实乃包藏祸心,意在阻挠圣上大计!”
“其四,反对大云寺建制,诋毁圣朝符瑞!陛下敕令天下立大云寺,以彰天授祥瑞,然岑长倩竟公然阻挠,诽谤朝廷政令,其言其心可诛!”
“其五,以护院为名,暗蓄死士!岑长倩昔日为后军大总管征讨越王李贞时,便曾于军中私藏兵械,言及‘待机而动,共扶旧主’,其子岑灵源更招募死士,图谋不轨,显欲为李唐复辟做准备!”
他每说一条,殿中气氛便凝重一分。
说到最后,周兴重重叩首:“臣等已获其子岑灵原供词,并查获密信、兵符等物证,请陛下明察,缉拿反贼,以安社稷!”
李令月心头剧震,余光瞥见母亲的手指已深深掐入御座扶手。
不对!
岑灵原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他怎么会……
“陛下……”
李令月刚要开口,武则天已缓缓起身。
“传旨。”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着周兴即刻查办此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周兴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重重叩首后快步退出大殿。
“陛下!”
李令月急声道,“此事尚有蹊跷!岑灵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他的供词未必可信……”
武则天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朕知道。”
李令月不解:“那为何……”
“因为武周不容李唐之臣!”
武则天突然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
李令月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不由浑身发冷。
岑长倩反对建寺是真,阻挠立储是真,所以他必须死,不是因为他谋反,而是因为他挡了路。
殿内一片死寂。
唯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上官婉儿悄悄上前,借着奉茶的姿势轻扯李令月的衣袖。
李令月闭上眼睛,恭敬跪伏:“儿臣,明白了……”
“好了。”
当武则天再转向她时,眼神已恢复平静:“太平,大云寺的事就按你说的办。”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去拟章程吧。”
这个简单的差遣让李令月清醒认识到自己的位置。
在武周王朝的权力格局中,她终究只是皇帝宠爱的女儿,而非真正可以参与决策的人。
她忽然想起陆沉渊曾经的警告:不要引起母亲的反感,一切只为大周社稷。
“是。”
李令月迅速摆正自己的身份,轻声道:“儿臣告退……”
第104章 就为这事?小菜一碟
李令月失魂落魄回到府中。
陆沉渊正在寝殿吃早餐,看她如此模样,有些意外,上前揽住她道:“怎么了?”
李令月将宫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闷声道:“你说的对,武承嗣及其党羽真的用了老一套的酷吏手段,让周兴造谣污蔑……他们只怕抓了岑灵原做伪证进行攀诬,岑长倩这次凶多吉少……你说让我能救则救,能保则保,让朝臣知道我心系李唐……可是,如果想他们死的不只周兴呢?”
关键是皇帝也想杀人!
正如陆沉渊之前的换船板理论,她就是要把李唐一系的朝臣一个个铲除,让整艘大船彻底姓武。
就算把污蔑的证据摆在她眼前,她也不会看。
事已至此,皇帝想人死,好像已经无解了。
李令月曾经以为,只要能拆穿污蔑,就能还人清白,到时清者自清,罪名自然也就没了,可是现在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屠戮朝臣……
还是忠于李唐的朝臣……
不知四哥在宫里是何等煎熬。
岑灵原……
陆沉渊心中恍然,他到底还是没能跑了。
也对。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何况他还是个白痴,明知多事之秋,依然招摇过市,也怪不得那些蒙面人训练有素,原来是周兴的狗腿子,抓人是为了做伪证,定岑长倩谋反,继而拉当日所有反武之人下水,一块清洗。
“就这个事?”
陆沉渊看她表情,忍不住笑了:“公主殿下还真是纯洁,一看就没什么心眼!”
“你又在骂我笨吧!”
李令月瞪眼,下意识捶他,随即反应过来,猛地睁眼看向陆沉渊:“你还有办法?!”
她惊讶过后,一字一顿道:“是母亲想让他们死!”
“那又如何?”
陆沉渊笑道:“武皇还想让韦什方炼药,让她长生不老呢~”
“……”
这话其实有点不敬,属于骂人揭短,但李令月已经顾不上了,她冰雪聪明,听出了弦外之音。
既然骗子能让母亲改主意,似乎她下的决心也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
李令月大喜过望,仰头看向陆沉渊:“你快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心转意!”
陆沉渊挑眉道:“你就这么求人啊。”
李令月一把拉住他就往床榻走,打算好好“求求”他。
“等会!”
陆沉渊哭笑不得,赶紧拉住:“好了不开玩笑,咱们先办正事,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这件事其实不算难,左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令月拉他坐在软榻上,急切问道:“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一。”
陆沉渊竖起一根手指:“先从他那堆乱七八糟的指控着手,私下谋逆之言之类没别的办法,他想怎么编就能怎么编,但有一条很关键。
他提到垂拱四年,岑长倩奉旨征讨越王李贞,以此诬告岑相与李唐串谋,这确实是个能致人死命的罪名,但同时也是个漏洞。公主还记得谁陪岑相一起去的吗?”
李令月脑中瞬间闪过一个人。
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
当时是他担任清平道行军大总管,奉命镇压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之乱。
丘神绩也是因此立功,得以进位金吾卫大将军!
李令月喃喃道:“岑长倩如果勾结李唐,丘神绩也难辞其咎!只要把这个消息传给丘神绩,他肯定会以为周兴针对他,从而反击周兴,让酷吏从内部乱起来!”
“正是。”
陆沉渊搂着她亲了一口,真不愧是太平公主,一点就通!
陆沉渊道:“丘神绩正担心狡兔死,走狗烹,为此不遗余力地镇压不器宗!如今后方失火,就算周兴本意并非如此,丘神绩为求自保,也一定会与周兴反目,自证清白,跟岑长倩站在一起,这便是机会!”
“说得好!”
李令月忍不住抚掌称赞,隐约看到了曙光。
从上次机关城事件就能看出,丘神绩与周兴本就面和心不和。
有些话,四哥不能说,自己不能说,但酷吏可以说啊,丘神绩如今远在巴蜀,以他的名义说自己想说的,办自己想办的,母亲也不会太忌讳。
这确实是一条出路。
李令月忍不住看向陆沉渊,她真是太喜欢他了,他好像永远有层出不穷的办法。
陆沉渊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想让武皇改变主意,可以从她在乎的方面着手,正如韦什方能利用她的长生、长寿之心,借机牟利,获得仙师名位,咱们也可以利用这点把这些东西跟岑长倩等人的生死关联起来。”
“与生死关联?”
这回李令月没懂,纳闷道:“这要怎么关联?岑长倩既不会炼药,也不可能事到临头想起不死药的线索……用这种方法求生,母亲只会更恼怒他隐瞒。”
陆沉渊笑道:“别只想长生。她迫不及待地建大云寺、注解大云经,是为了什么?巩固法统,证明自己是顺应天意,天命所归!”
“天意!”
李令月眼前一亮:“你是说利用天象谶纬之类,造成杀贤不详的假象?”
陆沉渊点点头:“武皇执政期间,曾因有凤来仪,改元垂拱,大赦天下,她不会在意民意,但会在意祥瑞。只是这点需要注意,务必要隐秘!公主府绝对不能出手,而是要让别人去办,最好能万无一失,就算有朝一日暴露,也不能牵连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