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渊眸光微动,忽然轻笑一声:“还是我爹说的对。”
李令月睫毛一颤,下意识回头:“……什么?”
陆沉渊一本正经道:“其实昨天我是不想进府的,怕驸马再把我揪出来打一顿,我爹说公主殿下人美心慈,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我当时不信……”
李令月眼睛瞪大,目光危险,陆沉渊举手投降,笑道:“这也不能怪我,以前只注意人美了,现在才看出来,确实也……”他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尾停留一瞬,声音忽然轻了几分:“……心慈。”
李令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认真的神色。
一瞬间,那些被误解的委屈、无人理解的孤独,似乎都要从心底涌出来。
她立刻收回目光,低声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陆沉渊点点头:“想啊。朝思暮想。”
李令月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了:“你”她下意识抓起案上的食盒盖子就要砸过去,陆沉渊端着粥碗敏捷躲闪:“这粥真美……呸!这粥真美味……”
李令月红着脸瞪他,手中的食盒终究没有掷出去。
心底那股郁结多年的闷气,不知何时竟散了大半。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这偌大神都,还有人不将她视作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把她当作野心勃勃的武家贵女,而是试着以常人的心态去理解她。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莫名让人眼眶发热。
“就会油嘴滑舌。”
她别过脸去,声音软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食盒边缘,那里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就像她此刻纠缠的心绪。
金猊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裙角。
李令月顺手揉了揉它的耳朵,忽然想起二哥李贤曾经养过一只狗,那时她还在宫中,年纪很小,但已经修炼,某天被那只狗咬住裙摆,一时挣脱不开,急得哭了出来,忘了反击,看的二哥哭笑不得,摸着她的脑袋说:“月儿最是心软,连只狗都舍不得踢开。”
时移世易,如今人人都道太平公主心狠手辣,纵容鹰犬,残杀同族,却不知……
“殿下?”
陆沉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不知何时已放下粥碗,神色难得认真:“若骆宾王这类反贼尚有人在世,以殿下之见,可会在武皇面前保他们一命?”
“那要看他们是否迷途知返了。”
李令月垂眸,长睫掩去眼中波动:“若有意投效,如今天下已定,正需展现宽容以收人心,母亲多半会赦免其罪,准许戴罪立功,就像婉儿一般。若一意孤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殿外脚步声响起。
李令月迅速敛去脆弱,又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你好好学琴吧。”
说罢昂首挺胸走出殿外,与走来的云鹤禅师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陆沉渊放下心来,继续吃喝。
云鹤禅师走进大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小子胆子是真大!”
“还不是为了你?”
陆沉渊翻个白眼:“话说,您老当初是怎么进府的?您又是怎么想的?我特别想知道。”
云鹤禅师走到他身边坐下,看他狼吞虎咽,丝毫不受影响,纳闷道:“陆家四代军旅,怎么会出你这么个小子,真是奇也怪哉!”
陆沉渊笑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老陆家祖坟冒青烟,祖先保佑,才能出我这样的天才,好光耀门楣!”
“哈哈哈……”
云鹤禅师不禁大笑,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子了。
“当年啊……”
云鹤禅师,也是昔日文坛巨擘骆宾王,目光幽幽,追忆往事:“当年兵败之后,我等逃往海陵,意欲出走东海,以图东山再起,但国公麾下王那相突然倒戈,刺杀国公、徐敬猷向朝廷乞降,我入海避难,为逃追捕,改做僧人装扮,辗转求生,本欲入神都杀王刺武,为二徐报仇,但……被人阻止了……”
陆沉渊好奇:“谁?”
云鹤禅师叹了口气:“叶法善。”
陆沉渊吃惊:“国师?”
云鹤禅师点了点头:“他当真无愧中原双圣之名,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啊……他展现了第六境神鬼手段,我深知,有他在,毕生都不可能成功刺武、使大唐回归正朔,心灰意冷之下,流落街头,恰逢公主府新辟,招乐师取悦这头小狮子……”
陆沉渊点头道:“所以你就准备改杀太平公主……”
云鹤禅师瞪他一眼:“冤有头,债有主,老夫是这么下作的人吗?!”
陆沉渊讨好一笑:“当然不是,看您这一身,浩然正气啊!”
“哼!”
云鹤禅师冷哼一声:“我的行踪已经在叶法善眼里,生死在他一念之间,当时只是想,太平公主是他弟子,我以反贼之身入府,他为护爱徒正可告发,或者直接出手置我于死地,也免得我提心吊胆,但没想到……”
五年过去,叶法善闭关景龙观,一言未发。
陆沉渊轻声道:“其实,您过了第一夜就该明白,他不告发就已是包庇了。”
云鹤禅师点头,长叹一声:“一转眼五年了……老夫也有点好奇,你昨夜是怎么知晓我的身份的,纵然我有意透露,你领悟的也太快了点。”
那才几问几答?
陆沉渊笑道:“很简单啊,就是那句‘古有项橐七岁而成孔子师,曹冲六岁称象惊天下,在我大唐也有王勃六岁能文,笔落成章。老衲不过远游观战,有何奇哉?’”
云鹤禅师奇道:“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陆沉渊道:“你刻意没提自己的名字,同为声名显赫的大唐神童,例子却只举王勃,而且还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口吻,我就断定你必然也是少年成名的人物!只有同样是神童,才会对其他神童不以为然。再加上江南口音,五六年前入府……还有那句‘俱往矣,不足道’对深仇大恨的回避,再明显不过了……成名的神童本来就少,又出身江南,经历过深仇大恨,还有绝顶琴技,再把大唐挂嘴边……您就差在脸上写上‘我是骆宾王’了!”
“……”
云鹤禅师沉默半晌,听的他自己都有点怀疑了:“有这么明显吗?”
“您是什么想法?”
陆沉渊看着他,低声道:“时局已变,当初的武后现在成了武皇,更难遏制,王那相也已经‘暴毙’,您已对得起二徐了,也已对得起李唐,没必要再……如果想恢复身份,公主的意思您也知道,武皇的想法也八九不离十,唯一的麻烦就是来俊臣那帮人,肯定力劝她下杀手,但我估计,她多半会放,连丘神绩这样的都要解决了,没必要死揪着不放,就是您得委屈点,软下身段……”
“就这样吧。”
云鹤禅师摇头:“改日我写个秘籍,你带出去藏个地方,找几个内卫一起发现,大不了上交璇玑阁,以后咱们光明正大的用。”
这完全是替陆沉渊着想。
陆沉渊这次没有推拒,而是郑重行礼:“委屈师父了。”
“不委屈。”
老人满脸慈祥,容光焕发:“老夫后继有人,高兴还来不及!”
他自始至终就没想过陆沉渊练不成《沧海龙吟谱》。
师徒俩相视一笑。
陆沉渊道:“倒也不用太老实,整本看不懂的天书就行。”
云鹤禅师道:“这能行吗?”
“当然行。”
陆沉渊理所当然道:“我能练成是我悟性高,他们看不懂是他们自己蠢!”
“……”
云鹤禅师面色古怪,半晌无语,摇头失笑:“你啊……”
……
时间过得飞快。
陆沉渊已经领悟《琴赋》,云鹤禅师开始正式教他音波功,学了一上午,临近中午,带着几盒点心回了趟家,安抚老爹和小妹,下午带着一袋金子,订了一桌酒菜,让店小二分别去鸢台、国子监请王逸之和张说。
他选的酒楼位置很有意思,就在积善坊,与魏王府一街之隔。
闲着没事,过来看看热闹。
逸仙楼,三楼雅间。
陆沉渊一条腿曲起,随意坐在窗棂上,另一条腿垂在窗外,一手持壶,一手执杯,给自己满了一整杯葡萄酒,仰头一饮而尽,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
魏王府的废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切断的梁木、碎裂的琉璃瓦,几十个仆役正战战兢兢、有条不紊地清理残渣,着手重建。
陆沉渊按了按胸口,昨日那一掌带来的死亡阴影记忆犹新!
“呵……“
他忽然低笑一声,眼神却冷得骇人。
笃笃。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声音:“大人,我是王逸之。”
“进!”
王逸之推门而入,转身关门。
陆沉渊转头看他,那一瞬间,脸上笑意微僵,警备心大起,但很快闪过,露出微笑,跳下窗户,热络地说道:“王兄,昨天多亏了你,不然我只怕已经废了,快请坐!特意叫了一桌好菜,谢你救命之恩……”
第29章 百变千幻
王逸之还是那副鸢卫打扮,背后背着琴囊。
他先是一本正经行了一礼,这才笑着落座:“大人说笑了,凭你和公主的关系,莫说五脏俱裂、经脉受损,就是再严重的伤,公主殿下也肯定不惜灵丹妙药竭力救治,我这哪算什么救命之恩……怎么样?属下听说您进了公主寝殿,想必昨夜……”
他挤眉弄眼,做出男人都懂的表情。
“你想什么呢?”
陆沉渊故作正经喝了杯酒,瞪他一眼:“我都伤成那样了,有心无力啊!”
“哈哈。”
王逸之笑了两声,转眼看桌边还有第三副碗筷,奇道:“这是?”
陆沉渊抬眼看他:“小二没跟你说吗?”
王逸之道:“他到鸢台就说你在此邀约,然后朝国子监方向跑了,我猜可能有别人,没来得及问。”
“哦……”
陆沉渊点点头:“是张说。本来应该只请你,但你也知道,我家底不厚,昨天不但欠了你十两金给金猊善后,又许诺请人,这一顿饭可不少钱,干脆把他也叫来,一块吃得了,你别介意,再说就咱们两个喝酒也闷。”
王逸之叹道:“大人还是拿我当外人啊……”
陆沉渊摇头:“亲兄弟,明算账,一码归一码,借钱还是要还的。就刚才,来这之前,我小妹还跟我说,昨天给我帮忙调香的工钱算的不对,那几盒点心不够,让我再多带几盒,不然她就要算利息了。唉,这妮子……”
王逸之不禁失笑,笑过之后有点感伤,望着来俊臣府邸方向,轻轻叹息。
“……”
陆沉渊看的眼角抽搐,好在演技精湛绷住了,安慰道:“放心吧,他也不敢对她怎么样,狡兔死,走狗烹,这帮酷吏都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
“借大人吉言。”
王逸之喝了口酒。
陆沉渊又给他满上,随口道:“鸢台那边怎么样?金吾卫有消息了吗?”
王逸之摇头:“金吾卫插手,鸢台暂无动静,至于丘神绩,还在地宫底下找人呢,一时半会恐怕不会死心……大人,功劳就要是他的了,你,就没什么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