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无声的啜泣,整个人蜷缩在刑架下,仿佛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李令月听完全部答案,冷漠地转身离去,走出地牢。
夜风扑面而来。
她猛地停住脚步,有些喘不过气,抬头望去,满天星斗璀璨如钻,却衬得她愈发孤独。
“殿下。“
上官婉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凝重:“幽冥殿的底细查清了。”
李令月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示意她继续。
上官婉儿低声道:“幽冥殿是由当年反武失败的后人暗中结成的组织,王皇后、萧淑妃的族人虽被屠戮殆尽,但仍有旁支幸存。再加上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霭等宗室遗孤及其亲旧……他们蛰伏多年,如今借‘诛灭武逆,救民水火,复李唐神器’之名,暗中串联,配合突厥,发动了这次刺驾。”
夜风拂过,李令月依旧面无表情。
“萧寒川是萧淑妃的侄孙,自幼流落江湖,后被无相宗掌门徐孤鸿找到,授以绝学,习得一身诡谲功夫,这些年替阿史那燕、虺夜清抓捕机关师的人,就是他,此人尚在剑南道抓人,还需……”
上官婉儿说着,眉头轻挑,敏锐察觉到李令月情绪不对。
她朝身后一女婢示意,命她先将情报呈给武皇,自己适时转开话题,露出笑容:“夜露寒重,殿下不如去汤池沐浴解乏?也让婉儿沾沾光,好久没好好地泡一次了。清霜,备好安神草。”
元清霜看一眼李令月:“是。”
李令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平静:“……也好。”
公主府的汤池位于寝殿后侧的“暖香阁”,是一座独立的重檐歇山式建筑,四周以汉白玉回廊环绕,廊下悬着鎏金宫灯,夜风拂过时,灯影摇曳,映得池面碎金浮动。
阁内共分三重。
外间设紫檀木雕花屏风、鎏金熏笼,供更衣休憩。中庭引活水成溪,溪上架白玉拱桥,两侧植四季花木,冬日亦有红梅映雪。内室才是汤池所在,穹顶以琉璃瓦拼接成星图,可夜观天象。
这便是太平公主最私密的休憩之所。
氤氲水汽中,李令月倚在青玉池畔,如瀑青丝在水中铺展,侍女正用犀角梳细细梳理,水珠顺着她修长的颈线滑落,最终没入荡漾的碧波之中。
上官婉儿褪去官服,只着一件轻薄的素纱浴袍,她踏入池中时,水面泛起涟漪,映得她肌肤如雪。
水雾朦胧间,两位绝色佳人宛若洛神临世,一个雍容华贵如牡丹盛放,一个清丽脱俗似空谷幽兰。
当上官婉儿目光掠过屏风后的墙壁时,忽然一怔那里悬着一幅精致的画卷。
画中金猊脚踏祥云,身后隐现明月孤峰,意境清绝孤高。
画旁题着一首小诗:
骊山夜雨涨秋池,金猊吐雾月沉时。
莫道丹青容易改,最难描是美人痴。
字迹挺拔,用的是飞白体,笔锋如刀削斧凿,分明出自男子之手。
上官婉儿暗赞不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侧首望向李令月,故意拖长了声调:“这笔法非凡,更难得的是这‘最难描是美人痴’一句,当真是字字用心啊~”
“……”
李令月原本浸在温水中的肌肤顿时泛起一层薄红,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
“胡说什么!”
李令月强作镇定,好像事不关己:“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上官婉儿促狭地眨眨眼:“这字里行间,分明藏着几分委屈。“她压低声音,模仿男子的语调轻吟:“‘最难描是美人痴’,陆大人这是在抱怨某位殿下太难讨好么?”
李令月脸色越来越红:“休要胡解!”
“那殿下说,这‘痴’字何解?”
上官婉儿眼波流转,“是嗔痴?情痴?还是……”
李令月彻底恼羞成怒,掬起一捧水泼向上官婉儿。
“哈哈哈,殿下是要杀人灭口么?”
婉儿笑着躲闪,却见元清霜捧着个鎏金盒子悄然出现在屏风外。
“来得正好。”
上官婉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个盒子:“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懂殿下的心思呢。”
李令月一愣,看向元清霜:“什么?”
元清霜正色道:“陆大人感谢公主赐功,做了一件小礼物,聊表心意。”
李令月脸色阴了下来:“你跟他要的?”
“不。”
元清霜马上跪地:“殿下明鉴,清霜怎敢僭越!”
李令月看了眼天色,这都要三更了,他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送礼,要送也该是明天送,她明白,一定是元清霜有情报知道他这一下午做了什么,又见她审案之后心情不佳,到隔壁提醒了一句,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送来。
李令月白她一眼:“多事!”
元清霜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她并没有生气。
上官婉儿笑道:“来来来,殿下不想看,我想看,看看陆大人做了什么好东西。”
元清霜朝李令月露出委屈的表情。
李令月假装没看见。
上官婉儿知道这对主仆,一个想看不想说,一个想送不敢送,心中暗笑。
她干脆伸手一摄,将那盒子拿到手里,放到池畔,打开一看。
一只鎏金鸟笼静静伫立。
笼柱纤细如柳,通体以金丝缠绕,其间点缀着银线勾勒的兰草纹,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晕,笼顶则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夜莺,鸟喙衔着一朵小巧的金太平花,笼底则托着一方白玉圆盘,浮雕云海翻涌,似要将整座金笼托入九霄。
有点像市面上的律吕仪。
上官婉儿有些失望:“很精致的东西。借花献佛吗?这可有点敷衍了。”
再精致的东西,那也是买的,还不如送幅画。
李令月却隐隐有些触动,看着那只鸟笼,那只夜莺,心有所感。
这不是买的!
“那就听听他给你挑了什么曲子吧。”
上官婉儿随手拨动笼底暗钮,随着一声极轻的“咔嗒”
笼门缓缓旋开,机关转动间,一个不到两寸高的瓷偶小人从笼中升起。
那小人儿环抱双膝,仰头望着笼顶的夜莺,圆润的脸蛋粉雕玉琢,两团淡淡的胭脂晕在颊边,杏眼描着黛青,却因圆溜溜的造型显得稚气未脱,发髻绾得歪歪的,斜插一支米粒大小的金步摇,身上穿着茜色襦裙,衣襟处绣着指甲盖大的太平花。
“呀!”
元清霜显然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一见小人儿吃了一惊:“这小人怎么与殿下这么相似,就是……”
上官婉儿以袖掩唇,却掩不住眸中笑意:“就是脸蛋圆了些,眼睛大了些,瞧着像年节时宫里赏的福娃娃”她故意拖长声调,“还是被捏了脸的那种。”
李令月脸色羞红,刚要开口呵斥,一段悠扬的乐曲骤然响起
起初,是一缕笛音,清越如月下幽泉,泠泠地穿透了殿内的沉香。
那声音似曾相识,却又陌生至极,仿佛从极远的山间飘来,带着夜露的凉意,接着又在转瞬间化作夜莺的啼鸣,婉转空灵,直抵人心。
琴声随之流淌,如珠落玉盘,李令月不自觉地闭上眼,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只灰羽的夜莺掠过禁苑琉璃瓦,飞向宫墙之外的苍茫暮色,那鸟儿不曾停留,亦不曾回头,只是将歌声洒向天际,自由得令人心悸。
李令月心头一颤。
弦乐渐起,如潮水般漫过她的思绪,竟让她想起母亲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女帝,威严之下,是否也曾有过这般无人倾听的寂寥?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困于金笼的夜莺,歌声再美,终究飞不出这九重宫阙。
三人都愣住了。
她们都是有识之士,几乎立刻听出了这曲子表达的意境。
元清霜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上官婉儿看着盒子上那个小巧可爱的李令月,眼中满是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曲终时,余音袅袅,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这份礼物表达的就三个字:我懂你。
满室寂静。
唯有笼中小人儿的金步摇还在微微晃动,映着烛光,在她脚下弹出了四句诗: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ps:八音盒曲子是雅尼的《夜莺》,很好听,推荐大家试试,很适合此情此景。
ps2:防杠,最后这四句是韩愈写的,可不是我编的,觉得不好的骂韩愈。
第36章 好感度
“好诗……”
上官婉儿默默念了一遍,眼中闪过惊艳之色:“这应该是仿自孔子的《幽兰操》。当年夫子周游列国而不遇,自卫返鲁途中,见幽谷芳兰独茂,感怀生不逢时……但是,这两句,比孔子所表达的意思更为豁达旷逸。”
她忍不住看向李令月。
第一句“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以幽兰隐喻,写的是公主身处皇家泥沼却仍保有一份高洁,暗合她对李唐旧族的愧疚与被世人误解的孤独。
第二句“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即使无人理解,她的本心依旧如兰,写的是她表面冷酷、内心煎熬的处境,又暗赞了她“不以无人而不芳”的品性。
竟然如此贴切……
这哪里是诗,分明是把锋利的软刀,正正插在公主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这是陆沉渊自己作的?
他以前只是内卫值守?
这才华足够进弘文馆了。
上官婉儿是真的喜欢这两句,忍不住看了又看,公主殿下的眼光当真毒辣,如此一块璞玉,竟以面首这种荒诞的方式越众而出,显出光彩,真是世事无常。
殿外更漏声声。
李令月看着鸟笼中小巧可爱的自己,看着那仿佛镜子一般的四句诗,脑中回响起那首曲子,不自禁喃喃:“陆沉渊……”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梦呓,仿佛呼唤,但当念出声来,她马上醒转,顺着说道:“……他在干嘛?”
元清霜道:“陆大人大概半个时辰前完成此物,之后去灵猊殿向猊君‘道歉’,接着跟云鹤禅师聊了几句,就回到新居休息了。”
李令月道:“他住的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