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是。”
不知怎得,今日的自家姑娘,宝蟾是一点也认不出了,好似柔情如水的女儿一般,哪有旧时府邸里雷厉风行的态度。
连对她讲话都细声细语的,一时她都没觉得是在唤自己,不由得走了神。
“姑娘,我这就去传话。”
眼见着夏金桂这般精干,还掌着夏家的财政大权,贾母便越看越喜了。
苍老的双手搭在夏金桂的手上轻轻摩挲,细腻的皮肤好似吹弹可破,稍一用力就会蹭出一道口子。
贾母爱惜的点了点头,“好,好姑娘。老婆子我要活着见到你嫁入府来,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了。”
贾母热情过盛,夏金桂也觉得是时候离场了。
反拉住贾母的手,缓缓放下,笑着道:“老封君言重了。今日府邸里既还有事处置,我便也不再留了,眼看天色渐晚,我也是时候回去了。待下一次得闲时,我再来陪老封君闲话。”
“好,好,好孩子。”
经历过后辈们的背叛与冷言冷语,才遇见如此热心得体的后辈,是连贾母心底都升起了几分暖意。
连声唤道:“二太太,还不送送金桂姑娘?”
王夫人怔怔点头,“是。”
待一行人离去,贾母也打道回佛堂,一面走着,还一面与鸳鸯赞不绝口的说道:“我一直以为,商贾出身,唯利是图,却不想这姑娘出手阔绰,又是帮贾家修缮别院,又大手一挥送来三万两。”
“而且,最为难得的是,还不善妒。即便听了琏哥儿在外拈花弄柳,却也毫不在意,愿意出银赎夫,实是识大体的好姑娘。”
闻言,鸳鸯不禁眨了眨眼,“老祖宗,你当时误会了什么事,这夏姑娘是来许配给二房宝二爷的,并非是琏二爷。”
“什么?给宝玉说亲?”
贾母忽得变了脸色,“宝玉可是国舅爷,一个商贾也配得上?她过门可以,但只能做妾室!”
鸳鸯弱弱道:“您刚还夸夏姑娘不错……”
“那是一回事吗?当真胡闹!我就看没我点头,谁能做这个主!”
……
翠帘红顶的小轿悠悠荡荡的飘出荣国府,宝蟾热好了茶水递上前为自家姑娘解渴,却见夏金桂跨坐在软垫上,全无了刚刚大家闺秀的气度,嘴上更是不客气。
“我不渴,把水取来为我净手。”
“哦……”
宝蟾只好将茶盏先挪了一旁,跪在夏金桂身下伺候起来。
“姑娘,你真要给贾家三万两呀?这贾家好似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听宝蟾如此说着,夏金桂也忍不住冷哼,“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便是那个贾老太太,也是个昏了头,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
一脸嫌弃的搓着手,用皂荚好生清洗了遍,才掏出手帕擦干,而后又将手帕也随手丢出了车轿。
“姑娘,既然你看出贾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我们还出这么多银子……”
夏金桂随手甩了宝蟾一个巴掌,道:“你哪来的这么多话?你当姑奶奶我蠢?”
“不是不是……”
瞪了一眼,夏金桂怒道:“偏是她们不成气候,我才要出这个银子。再怎么说那也是国公府,还有个贵妃在宫里。一个两个还这般不聪明,岂不是更有我来掌家的机会?”
“再怎么说夏家也是皇商,这身份改变不了。若是能借了国公府的力,往后生意便也不必只做这花卉了。”
“你该知道如今京城里的生意多难!谁家都得提防着丰字号会不会多拓宽一门生意!”
宝蟾弱弱道:“可我看那老夫人和二夫人,都不想是好相与的模样。姑娘能顺利掌家吗?奴婢怕姑娘出了这么多银子,反倒被她们耍了。”
夏金桂冷笑道:“本姑娘更不好相与,若不遂了我的意,我倒要让她们知道知道我的手段!”
“说来,我们都没见到那宝玉公子呢。”
“一脉相承的好色之徒,见不见都无妨,待姑奶奶来了,再治一治他们这臭毛病!”
第430章 策反
步出正堂,三春姑娘彼此之间都没有太多言语,只垂着头肩并着肩走在廊道中。
史湘云刚刚的话,如今正在她们心底卷起波涛。
尽管,那只不过她醉酒后说的疯言疯语,可终究是句句在理,怎能让三春不多想。
更何况,她们本就不是愚笨的人,反而精明的很。
明知道这遭堂前消息传回贾家,将面临的是无尽的苦难,却也得不因女儿身的束缚,而自暴自弃,认下这命途来。
这本就是命运的不公。
姊妹脸上皆苦,探春左右瞧瞧,想要说些宽慰的话,来调节气氛。
最终轻咬了几下嘴唇,还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她的心情也是糟糕透了。
对于她们来说,近几日听了太多道理。
无论是薛宝钗的,“家族兴衰不可有累赘。”
还是岳凌所说,“人生需多做尝试,勿要怕错,有勇气做事,总比留下遗憾要好。”
都深深印在她们的心坎里。
可她们又能如何呢?
哪怕是薛宝钗,也是在岳凌的帮助下,才走出泥潭的;她们的所谓尝试,也在岳凌搭好了台子,供她们选择,她们才有机会去做,而眼下呢?
探春心头闷闷,总以为这世道太不公了,慨叹出声道:“倘若我是男儿身,就算不能功成名就,也能效仿芸哥儿来,名正言顺的投奔侯爷。不比宝姐姐,总能做出我的一番事业来,到时候怎有家族的拘束?”
“一个两个都瞧出我们好欺,如何让人心底好受?”
就这么说着,探春的眼圈又不禁微微泛红,鼻子也酸了下。
忽而,身后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来,呈着一方手帕递了上去。
“三妹妹,擦擦吧?”
“好,谢谢。”
探春自然而然的接了过来,揩拭掉了眼角泪珠,抽噎了鼻子,才又随手将手帕还了回去。
等到回头时,才猛然发觉站在她身后的,竟是林黛玉。
“林姐姐,你怎的追出来了?”
探春忽得慌了神,忙将自己擦过鼻涕的手帕,又收了起来,“这个,这个我洗净了再给姐姐还回去。”
林黛玉笑着颔首,“你们身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若不出来看看,如何放心得下呀?”
“再怎么说,你们如今都还住在我府上呢,当不该眼看着你们受委屈而无动于衷。”
“夜里起风,就不在外面说话了,来吧,跟我走。”
三春面面相觑,不知怎得,眸中都闪出了些许希冀。
……
“林姐姐,你是不是听见我刚刚说的话了?”
一进门,探春与林黛玉对坐在茶案两边,便不忍出声询问。
林黛玉微微颔首,毫不隐瞒的说道:“来的巧了,恰好听到。”
探春不觉又红了脸,害羞的垂下了头。
林黛玉笑着宽慰道:“不过依三妹妹的精明,若效仿芸哥儿做个管家就太屈才了,你肯定比他更通晓人情世故。”
不知为何,林黛玉似乎有些不待见贾芸,但此刻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探春嚅嗫着岔开话题道:“林姐姐,你就休要再拿妹妹打趣了。”
“好好好。”
轻轻叹出口气,再看了遍姊妹们脸上的苦色,林黛玉也是当真同情她们。
自己入京时,虽说有种种未知,心中也曾忐忑不安,却也比不上她们明知贾家是泥沼,还不得不深陷其中,来的绝望。
“今日我唤姊妹们来,不单单是我的想法,本也是岳大哥的意思。”
一句话,便让三春都齐刷刷的又抬起头来,直直看向林黛玉等着下文。
林黛玉又道:“话不能说得太明了。荣国府大姐姐回来省亲,并不是一场盛会,反而是贾家的一桩祸事。”
“姊妹们再想一想一直以来,荣国府上的所作所为,以及近日里横生枝节,便该想到我说的是什么事了。”
探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登时站起身,愕然道:“林姐姐的意思是,大姐姐有难了?”
林黛玉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元春的灾难,便是贾家的灾难,或许说是因为贾家,才惹得元春遇祸,更为贴切一些。
探春身子摇晃不定,最后似浑身脱力的栽回了原处。
脸上凄惨笑着,探春苦涩道:“大姐姐也不过是贾家的筹码,只不过比我们更高贵些罢了。我早该想过,筹码足够又有什么用,牌局上的人才是关键。”
毕竟是自幼成长的地方,探春对于贾府还是抱有幻想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家族落魄不堪呢。
一时间探春是无法接受林黛玉所言之事,迎春、惜春也是一般。
可林黛玉开头便说了,这不是她的消息,而是岳凌带来的消息,那就肯定不会有假了。
场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落针可闻。
千疮百孔的贾家,早该有祸事临头了,可覆巢之下,她们又能做什么呢?
喉咙哽咽良久,最终还是年纪较大的迎春弱弱开口,问道:“林妹妹,依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林黛玉缓缓叹出口气来,诚恳道:“姊妹一场,我当是见不得你们受苦受难的。但朝政上的事,本就不是我们该议论,更不该先透露给你们知晓,还望你们能见谅。”
三春尽皆摇了摇头,话到了这个地步,她们心存的只有感激。
“贾家这座高楼倒塌后,自也无你们的安身之处了。若到那时,连累了你们,即便岳大哥有心运作,救出你们,也定会招致旁人的不满,更对你们不利。”
“所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听听即可,当算是我为你们指明的路。”
“做不做,全凭你们自己的意愿。”
三春呼吸一滞,听林黛玉说的这般严肃,一股公事公办的严谨态度,不免紧张了起来。
林黛玉盈盈起身,来到一旁书案前,提笔蘸墨,一面书写,一面说道:“自我入京以来,伴在岳大哥身边所听闻贾家的错事,已有数桩,我今日罗列于此,供你们参详。”
“第一件,便是外公还在世时,荣宁两府密谋宫变之事,东府的老公爷因此获罪,而大老爷也入牢狱,待陛下登基开恩后才释放。据我听闻,荣府当时甚至有通敌之嫌。”
“在朝堂上,陛下虽说不再追究,甚至将一应从北蛮大帐中取得的文书当群臣面烧毁燃尽,但这一道坎肯定是落下了。”
“第二件,我与岳大哥在苏州时,金陵世家甄家与贾家是世交故旧,往来密切。甄家祸事,抄家灭门,老太太竟来书信劝说过岳大哥网开一面,此为沆瀣一气的不智之举,更有传闻说甄家曾许下贾家莫大的好处,折合白银两百万两,甚至更多。”
“此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即便你们在内宅里,应当也有所耳闻,甚至此事就是在内帏中闹出来的,让众多家女眷看了笑话。”
“第三件,铺张奢靡。我们还没去贾家参观过那省亲别院,不过你们应当知道,陛下登基后是克勤克俭,我入宫时,亲眼见过皇后娘娘带一众宫女做女红,甚至陛下脚上的鞋垫,都是皇后娘娘亲手一针一线纳出来的。”
“更何况,自陛下登基以来,后宫除了入住时有翻新,更没有扩建任何宫殿,一应用物皆用旧不用新。贾家却为了迎接大姐姐省亲,斥巨资打造省亲别院,以此为贾家的脸面。”
“姊妹们可好生想想,这是贾家的脸面,还是贾家的祸根。若一旦其中有僭越之举,怕是就是轻颓的开始了。”
听林黛玉一板一眼的说着,姊妹们的脸色愈发难看,最后更是失魂落魄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