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读着张居正的上奏。
张居正关于山东马政的奏章,直送通政司和司礼监,抄送内阁。因为马政属于戎政兵事,司礼监抄送了一份到督办处。
朱翊钧挥手示意李贽暂停,问他的“机要秘书”南宫冶,“南宫先生,太仆寺抄录的文档里,它在山东应该有马户人口和马场田地各多少?”
“太孙殿下,据嘉靖七年太仆寺文档,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当有马户人丁十七万,马场田地四万七千顷。”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
卫所、马政、漕运,太祖皇帝精心设计,用来确保北方边戌武备的三大支柱。
一保兵源,二保战马,三保粮草。
早就千疮百孔,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卫所,自己用练新军补上瘸了的腿;漕运,自己用海运疏通缓解;马政,自己说服皇爷爷同意与俺答汗和谈,开边互市,获得良马来源,再行改革。
张居正,他在与自己“师生互动”的过程中,也意识到北方防务三大支柱巨大的漏洞,然后选了马政来亮剑。
不愧是徐老阴的得意门生啊,一选就把最简单、风险最小的马政选了去。
在务实的本性中,把圆滑学得四分去。
只是张老师啊,你跟徐阁老不同。
徐阁老是彻底躺平,他什么都看得明白,可就是不出声,也什么都不做,明哲保身,平稳过渡。
张老师,你终究是要做实事的。
一旦做实事,不可避免就要得罪人。要成大事者,你终究圆滑不了。
希望山东马政一事,能让有所明白。
“触目惊心啊!”赵贞吉在一旁感叹道。
他猜到山东马政是笔烂账,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烂到突破他的底线。
嘉靖三十年统计的数目,马户人口和马场田地,已经被侵吞大半。十几年过去,恐怕早被侵吞得连渣都没剩下。
难怪太仆寺寺丞要火烧济南府偏院的架阁库。
不烧不行啊,这么大窟窿,怎么填啊?
干脆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只是山东官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招釜底抽薪,根本没难住张居正,反被他将了一军。
账簿都烧了?
既然烧了,那我们重新清验马户人丁,丈量马场田地。他背靠朝廷(皇太孙),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只是他一清验丈量,原本还只是账簿上的问题,就要变成事实上的罪证了。
于是山东官场紧急行动起来,对张居正展开“公关行动”。
“本殿也没有想到,代表山东官民与张师傅谈和的,居然是衍圣公孔尚贤。不过仔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孔府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又顶着衍圣公这么一块金字招牌,私分马政的过程中,孔府肯定吃到最肥的一块肉。他出来谈,也就不足为奇。
卓吾先生,继续念张师傅的上奏。”
“是!”李贽继续开念。
张居正在奏章里指出,山东马政,按照永乐年间的定例,在册应有马户人丁马户人丁十九万五千,马场田地五万四千顷。
只是现在已经被山东世家瓜分得一干二净,有的马户变成佃户已经三代,马场被耕种已经上百年,早就是一笔糊涂账。
想返还马政,已然是不可能。
于是张居正建议,按照朝廷定制,山东四府马政,每年当解马五千八百匹。不如每匹马折银十二两,再征收草料银二两,合计十四两银子,总计八万一千二百两银子,去口外购塞外良马,弥补缺额
赵贞吉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叔大改马政的意思很明白,废马户马场,全部折算成银子征收,再去口外购马。
如此这般,倒是能废除马政积弊。马政延续上百年,早就沉疴难返,即苦了百姓,朝廷又没得马用,只会肥了地方世家。”
朱翊钧淡淡一笑,“大洲先生是赞同的。文长先生,卓吾先生,你们的意见呢?”
李贽和徐渭对视一眼,请徐渭先说。
“殿下,马政折银征收,简单明了。只是徐某担心,现在我们与俺答汗和谈了,开边互市。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万一俺答汗后面的人与我大明翻脸,封锁边关,不再易马。
然后战火连连,我朝的战马越打越少,到时事急,怎么办?”
朱翊钧点点头:“家有余粮,才能心中不慌。军有备马,也才不会军心晃动。张师傅只算了眼下的经济账,却没算长远的经济账,以及政治账。
南宫先生,你记下,届时一并回复给张师傅。”
“是。”
“卓吾先生,你呢?”
李贽现在越来越有自信了。
徐渭连个秀才都不是,能如此意气风发,我一介举人难道就不行了?
“张抚台在奏章里的意思,是叫私分了马政的地方世家出这笔银子。但是李某想来,这笔银子,地方世家今年迫于压力,捏着鼻子掏了,可是明年,后年,以后的每年呢?
肯定不会再掏了,地方世家会勾结地方官吏,把这笔账最后甩到百姓们头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笑两声:“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贽等了几息,继续说道:“当初张抚台与我们合议,要革新马政,一是让边军有战马可用,二是减轻百姓负担。
现在只实现了第一个目的,而且按照文长先生所言,后续可能还会出波折。而第二个目的,减轻百姓负担,却是不行,反而还平白无故让山东百姓多了一笔摊派。”
朱翊钧转头对南宫冶说道:“南宫先生,都记下。”
“马政,积弊重重,哪有可能一举就能解决的?弘治年间,太仆寺登记在册的养马人丁超过了六十八万,马场田地则超过了十六万顷。现在还剩下多少?零头有没有?
文长先生和卓吾先生所担忧的两个问题,如何解决?
还有边军桩朋银制度,跟马政是一体的,必须一并解决,可是怎么解决?
呵呵,张师傅天资聪慧,沉深机警,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可是过于自负,心高气傲,跟高新郑差不多啊。
南宫先生,把这些都记下,整理好给张师傅发过去,让他好好琢磨!”
“是。”
赵贞吉在一旁问道:“殿下,桩朋银是什么章程?”
第143章 张师傅,不妨再大胆一点!
朱翊钧端起茶杯,喝了两温茶,润润喉咙,徐徐答道:“大洲先生,桩朋银是桩头银和朋银的合称。
桩头银指的是各地军队的战马如果非正常死亡或者走失被盗,当地官军就需要向太仆寺赔付一笔银两;朋银则指的是朋合买补之银,各地官军需要定期向太仆寺缴纳一笔钱财,嗯,跟我们搞得海运保险社差不多,保险费。”
朱翊钧当初翻阅这些文档时,也没有想到,大明还有这样的骚操作,叫官军给太仆寺缴纳钱财,给战马买保险。
“这笔钱财在太仆寺放着。如果官军中战马走失或非正常死亡,马匹主人就可以向太仆寺申请一笔补贴用于买马。
这两者一个是赔偿款一个是保险费,但都源自官军马队,都是用来为非正常死亡和走丢马匹的马主补贴战马,故此合称为桩朋银制度。”
众人有些惊讶,太孙殿下对这些军政事务,了解得真清楚。
外界有传闻,说太孙在西安门学堂里混日子,不学无术。
呵呵,太孙学那些酸儒学问干什么?考进士?
太孙天资聪慧,敏而好学,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研读大明军政上去了!
那才是圣明君主该做的事。
赵贞吉默然一会,抬头问道:“官军都是吃粮领饷的,哪里来的钱财去缴纳桩朋银?”
朱翊钧笑了,“这就是矛盾所在。官军是吃粮饷,除了桩朋银,还有马匹的草料钱,自己的兵甲钱,张师傅和潘师傅巡关时,还发现边军吃伙食,还得缴纳饭菜钱。
提着脑袋为国戍边,还得自带干粮,兵甲坏了,还得自己掏钱修葺,这样的官兵,保境安民都十分勉强,还说什么重现汉唐武功?”
李贽在一旁忍不住说道:“殿下,臣觉得,根源在于边军一归兵部总兵管,粮饷却归户部地方支出。各地不乏贪官污吏,钻营之徒,肯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谋私利。拿捏着粮饷,为难边军。
边军不堪其苦,就要想法子谋营生,赚钱财了。”
朱翊钧喝了两口茶,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到墙上的舆图前,缓缓说道:“卓吾先生的话,本殿也知道。只是军队不能自筹粮饷,这是铁律。否则的话,唐末藩镇就是前例。”
徐渭看了李贽一眼。
这小子确实有才华,就是太激进了。
太孙用他锐利,自己就得在慎稳上下工夫了。
“卓吾,当初太孙奉圣谕,接管东南剿倭事宜。水陆进剿,练兵、军谋、用兵,悉数托付给胡部堂,唯独粮饷这块,却是叫统筹处牢牢抓着,一干支应,都在东南办和杨公公手里。”
李贽知道徐渭在好心提醒自己,对他拱拱手,表示感谢,“文长先生提醒得极是。殿下,臣的意思,下面可分开,兵事一块,粮饷一块,但是上面必须汇总一处,比如督办处。
而今边事用兵,都掌握在督抚之手,天下督抚皆归督办处节制,可借此机会定下规矩来。至少,要摸出一条路子来。”
朱翊钧转身看了李贽一眼,赞许道:“卓吾先生说得极是。国强民富,在与理财。理财之关键,在与建立完善的财税制度。国家怎么收钱,怎么花钱,都得清清楚楚,不能是一笔糊涂账。
糊涂账,只会亏了大明,苦了百姓,却肥了那些硕鼠。卓吾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从九边入手,建立一套官军度支制度。
边务,嗯,本殿暂且叫它国防吧,是需要花钱的,但是花在哪里,怎么花,总得清清楚楚。
卓吾先生,劳烦你。嗯,成立一个国防度支条例科,就挂在督办处名下,就九边入手,我们一镇一镇地试点,摸索出一个国防度支定例来。摸索好了,就可以往其它方面套用。”
国防?
好吧,太孙爱取新词,大家都习惯。
李贽当然不让地拱手应道:“臣遵命!”
朱翊钧看到南宫冶那边整理得差不多了,转头问道:“我们讨论的条目,要发给张师傅,大洲先生,文长先生,卓吾先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妨一起说透,让张师傅那边心里也有个数。”
徐渭和李贽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赵贞吉捋着胡须,不急不缓地说道:“殿下,叔大在山东搞得马政,根本一点,在于折银。千头万绪,他张叔大一刀下去,全部变成一条,折银子。现在京师不少人,都叫他折银巡抚。”
折银巡抚,京师这些人,正事做不了,给人取绰号的本事却不小。
不过张居正搞新政改革,经济方面还真是这么核心一条。抓住一条鞭法,什么徭役马政,统统给折银子算钱,归到税收里去。
类似于后世的一刀切,很容易遭人非议。
朱翊钧笑了,问了一句:“大洲先生,你觉得张师傅此举,可好?”
赵贞吉微仰着头,答道:“殿下,叔大此举,是深思熟虑的无奈之举。”
徐渭和李贽对视一眼,“无奈之举?大洲先生,此言是何意?”
“文长、卓吾,你们没有转历地方,不知道下面的人,手有多长,心有多黑,胆有多大!上面要征十两银子,层层叠加,最后摊到百姓头上的少说也有一百两。
你留的口子越多,下面腾挪作弊的手段就越多”
朱翊钧赞许地点点头,官场的弊政,自古到今都有,而且本质都没变过。上面敢留一条缝隙,下面能给你腾挪出一道东非大裂谷来。
赵贞吉继续说道:“叔大应该有亲身体察过地方的弊政,知道下面是蔓藤缠绕,难以纠清。
于是他思前想后,干脆一刀切,全部折成银子。千头万绪,全部化成银子,然后所有的心思全盯着这银子上,谁做得好,谁舞弊,肯定好查清楚。”
徐渭和李贽明白了,有些佩服张居正的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