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黄光升脸色凝重,步伐急切,徐阶开口问道:“明举,何事如此匆忙?”
“我刑部刚接到司礼监批红。”
“怎么了?”徐阶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
“漕督王一鹗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庞尚鹏联名上疏,参劾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说在清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时,在淮安府发现丁士美包庇盐商,以权谋私,获取暴利的证据。
司礼监批红,丁士美免职,叫锦衣卫镇抚司捉拿收入诏狱,然后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尽快上禀结果。”
徐阶脸色微微一变,“丁士美?这时候清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没有那么简单。”
黄光升也点头答道:“少湖公,学生也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所以赶紧来向您老请教。丁士美,到底因为什么事,恶了西苑?”
黄光升当然能猜得出,丁士美被免职捉拿,三法司会审,涉及两淮盐政窝案,只是引子。
丁士美是淮安人,淮安城是两淮盐商两大聚集地之一。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学士,士林清华翘首,那些无孔不入的盐商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这条线。
丁士美肯定涉及到两淮盐政窝案,只是可能涉及不深,加上他通过王遴投奔到高拱门下,高拱出面斡旋一番,自然轻松脱身。
现在突然王一鹗和庞尚鹏联署参劾他,把两淮盐政旧案又翻了出来,说不定还往里面“添油加醋”,肯定是因为某事,恶了西苑。
王一鹗虽然是徐阶门生,可他现在是太子心腹干将,更听西苑的指挥。
庞尚鹏被叶梦熊举荐后,被太子赏识,毫不迟疑地坐上了西苑这艘大船。
两人动手,肯定是得到了西苑的授意。
那么丁士美因为什么事,让太子殿下对他出手?
徐阶和黄光升对坐,冥思苦想。
突然间,徐阶灵光一闪,右手一拍座椅扶手。
“老夫想到了。”
“少湖公,是哪件事?”
“报恩寺!”
黄光升一愣,“报恩寺凶人袭打三皇子一案?”
“对!”
“张二雄判行凶、大逆不道,弃市;张大雄判诬告反坐,弃市;报恩寺监院、知客等十一人,判同犯,立绞;杨四知判玩忽职守,免职夺阶,交原籍管编,其余涉及官吏二十一人,悉数被处置.
此案以悬案了结,只是朝野议论,这幕后黑手”
黄光升突然明悟,“少湖公,你是说报恩寺一案的幕后黑手是丁士美?”
“对!”
“可有证据?”
徐阶看了他一眼,“此事肯定是东厂与锦衣卫查出来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丁士美,明举,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黄光升沉默一会,“如果是东厂和锦衣卫联手查出来的,可能只有线索,没有铁证;又或者这证据过于阴私,不好拿出来。
丁士美是聪明绝顶之人,做事肯定滴水不漏,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不过少湖公说得对,对于西苑来说,知道是丁士美做的,有没有证据就不重要了。”
徐阶微微叹了一口气,“是的。报恩寺一案,朝廷已经明诏天下,正式结案。此案涉及高新郑,陈松谷以及宫里的贤妃,曲折复杂,还真不好掰扯,如此结案,倒也是最好的结果。
明举,你有听说吗?贤妃的两位嫂嫂因为私夹违禁之物,出入宫中,连同贤妃的两位兄长,被流放到云南去了。其母被收了入宫腰牌,暂停一年。”
黄光升点点头,“不出大家所料,贤妃在报恩寺一案中,出力不小。要不是她通过嫂嫂递出消息来,丁士美也不会安排得这么妥当。”
“明举你明白就好。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处置丁士美,最好不过,给高新郑留了面子。报恩寺一案,现在完全水落石出。”
“是的少湖公。丁士美刚投到高新郑门下,急欲表现,就设计了这么一出,名义上剑指太子殿下,实际上是要泼脏水在陈松谷头上,好把他踢出内阁,让高新郑顺势入阁。
不得不说,丁士美此子,心智卓绝。这个计谋,虚虚实实,要是一般人还真就被套进去了。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一眼就识破了里面有玄机,及时叫停了杨四知在早朝上的弹劾,避免了局势不可收拾,也破了丁士美的计谋。
只是学生有些不解,太子怎么这个时候才对丁士美发难?”
徐阶缓缓说道:“老夫猜测,东厂和锦衣卫应该早就查到丁士美头上。
太子殿下原本是想等到时日再久些,大家对报恩寺一案印象再淡忘些再处置丁士美,不想又出了一件事,使得太子殿下提前动手,还一举两得。”
黄光升有些悟到,但又没有彻底悟透,“还请少湖公指点。”
“明举啊,全是老夫那个不争气的大哥儿,被人给坑了。”
“蔡春台跪拜少湖公原籍故宅一事?”黄光升一下子全明白了。
“对。太学宫的文武百官大会开完了,太子殿下要完结此事,所以就出手了。”
“太学宫的百官警示教育大会,是太子殿下在敲打少湖公,让你自行妥善处置此事。同时处置丁士美,一来是彻底了结报恩寺一案,二来是敲打高新郑。”
黄光升叹了一口气,“西苑的弯弯绕绕,学生到现在才明白啊。”
“是啊,”徐阶也感叹道,“西苑的弯弯绕绕,比先皇的还要让人难琢磨。现在太子通过处置丁士美,按住了高新郑一党,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后等老夫的应对。
要是老夫的应对让西苑不满意,呵呵。”徐阶苦笑两声。
自从太子成为好圣孙之后,自己和群臣们的苦笑次数越来越多了。
“少湖公,那华亭那边?”黄光升小心地问道。
“老夫叫二子带着亲笔信,明早转坐海船直下上海,日夜兼程赶往华亭,叫那个逆子孽障,务必遵循指令,好生处理此事。”
“那就好,那就好。海刚峰一直没有贸然出手,也是知道轻重的,在等少湖公你的态度。”
“是啊,刚峰公刚直清廉,却不是鲁莽迂腐之人。他在等老夫的态度,也在等西苑的态度。”
黄光升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心,“此事影响甚大,就此处理,恐怕难平天下舆论吧。”
徐阶抬起头,“明举,你且看着,西苑还有后招。如果老夫的处置让西苑满意,我们就能很快看到后招。”
说到这里,徐阶长叹一声,“明举啊,老夫现在越来越觉得累了,心累啊。”
黄光升一脸的感同身受,却没有开口。
第275章 敢在海瑞面前当阴阳人?
松江知府衙门中院,海瑞坐在签押房里,翻阅着松江府六房的文卷,尤其是户房和刑房的文卷,来回地翻了两遍。
放下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老仆舒友良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老爷,你又叹气了。”
“老东西,我叹口气不行吗?”
舒友良把茶杯摆到桌面上,嘻笑地说道:“小的只知道,老爷一叹气,就有坏人要遭殃。”
海瑞被他的话气笑了,端起茶杯,默然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转头看着窗外,有些失落。
“杨金水到京城了吗?”
舒友良一愣,连忙答道:“老爷,杨公公早就到了,都二十多天,他从上海坐船去大沽,十来天就到了。”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若有所失地看着窗外的海瑞,迟疑地问道:“我的老爷,你怎么还跟杨公公惺惺相惜起来,这传出,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非议?”
“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阉人有坏人,肯定也有好人。就跟读书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杨金水勤勉用事,为国为民,他的节操品行,不知胜过多少名士大儒。老夫与他就是惺惺相惜,又如何?”
舒友良无语了,“好吧,老爷,你跟他惺惺相惜就惺惺相惜,可是徐府侵占田地案怎么办?
老爷,入驻松江知府衙门都快一个月,天下都等着你这位海青天审定此案。”
海瑞心头有些烦躁,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跟前,看着外面小院子。里面摆着两个半人高的大水缸,上面浮着几片荷叶,开着一朵莲花,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明媚。
“这世上的事,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老夫要让徐府侵占的数十万亩田地,最后回到百姓们手里,必须小心应对此事,否则的话,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舒友良呵呵一笑,“老爷,这世上还有让你畏手畏脚的事?”
“当然了。舍弃自己的身家性命,奋力一搏,反倒很简单。只需要意志坚毅,横得下心来就行了。
可是要繁治剧,在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之中,让百姓们得到一个好结果,却是千难万难,幸好,西苑是支持老夫的。”
“感觉老爷跟以前不一样了。”
海瑞转头看了舒友良一眼,背着手,悠然长叹,“以前老爷位卑权微,想做点利国益民的事,只能心硬头铁。
现在不同了,老爷官阶高了,权力大了,可以为国为民做更多的事情。
可处境也更复杂了,要是一味地头铁,反倒成不了什么事。”
舒友良低着头,嘴里嘀咕:“官字两个口,随便你怎么说。“
海瑞好气又好笑地瞪了自己这位跟随二十多年,情同家人的老仆。
“老爷,蔡知府来了。”
“请进来。”
一身绯袍官服的蔡国熙提着前襟,昂着头走了进来,见到海瑞拱手道:“刚峰公,下官叨扰了。”
海瑞客气地还礼:“蔡知府,是海某鸠占鹊巢,失礼了。”
两人在签押房坐下,舒友良端来热茶,摆在两人跟前就退下。
“刚峰公,徐府侵占田地一案,不知清查得如何?”蔡国熙开门见山地问道。
“该清查的,老夫都清查清楚了。”
这些日子,海瑞不仅把松江府和华亭、青浦、上海等县的户房文档翻了个底朝天,还用钦差关防行文,叫刘大去苏州府,王二去南京城,把那边的文档有全部抄录了一份过来。
蔡国熙眼睛一亮,期盼地问道:“刚峰公,那你的上疏,什么时候拜发?”
海瑞不慌不忙地答道:“该拜发时拜发。”
蔡国熙脸色微微一变,捋着胡须沉吟起来,“刚峰公,难道你在等什么?”
“是的,老夫在等信。”海瑞心直口快地答道。
蔡国熙脸色更加阴沉,“刚峰公,你该不是在等徐元辅给你的书信吧。”
海瑞没有否认,直接答道:“是的,老夫在等少湖公的信,也在等西苑的令旨。”
蔡国熙看着海瑞,目光闪烁着不屑,“刚峰公,苏松百姓们翘首期待着你的秉公断案,期待着你的刚正不阿,想不到你却真是叫人好生失望啊!”
海瑞也看着蔡国熙,不动声色,“苏松百姓们想要什么,老夫知道,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他们不会失望。倒是蔡知府,老夫叫你失望了,是吗?”
蔡国熙目光锐利,冷声问道:“下官不知道刚峰公此言何意!”
“呵呵,老夫所指何意,蔡知府心里有数。老夫想要的,是让徐府侵占的田地,尽可能多的还给失地百姓们。”
蔡国熙语气里有些不客气,“刚峰公,难道下官所图,不也是这样吗?”
海瑞目光变得锐利,死死地盯着蔡国熙,足足半刻钟,看得他有些心里发虚。
能在海内闻名的海青天锐利目光下坚持这么久,蔡国熙确实已经足够地“问心无愧!”
只是这么久地直视,再问心无愧,蔡国熙也遭不住啊。
海瑞的目光,如刀似剑,能剖开你层层遮掩,把你内心最深处的阴暗和腌都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