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戊辰之变,贼首振臂一呼,那些奴婢和佃户,奋起呼应,弑杀主家,从贼作乱.太常寺奉令旨,总结朝鲜戊辰之变的经验教训.一致认为,朝鲜国官宦豪强,巧取豪夺,奴役人口,侵占田地,逃匿赋税是此次大变的最大根源.”
听到这里,在场的许多人都听出弦外之音。
李贽的这份总结,字字听着是在提朝鲜戊辰之变,实际上全指向大明。
朝鲜是大明的好学生,它发生的事情,大明肯定也有。隐匿人口,侵占田地,逃避赋税,干得最起劲的就是宗室、外戚、勋贵和地方世家。
太子殿下这是借着朝鲜的事,敲打这些人,首当其冲的是前不久发生侵占田地、逃匿赋税,使得地方府县赋税难全,知府知县无奈跪倒在门前的徐府。
可是这样的敲打,有用吗?
第273章 此时不积极,你有什么前途?
朱翊钧知道,今天的大会,没用,也有用。
你永远叫不醒一群故意装睡的人。
朝鲜戊辰之变再惨烈,再近在咫尺,只要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都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想要让他们收起贪婪的心思,巧取豪夺的小爪爪,根本不可能!
这样的人,就让他们装睡吧,等到时候了,他们还不肯醒,就让他们长眠不醒好了。
但这样的大会,其实也很有用。
再某种意义上,这叫做统一思想。
朱翊钧其实并不赞同皇爷爷嘉靖帝的做法,没事做个谜语人,让臣工自己琢磨,立了功就是自己圣明,出了岔子就要臣工背锅。
其实这是皇爷爷自己都没有信心。
他发现了问题,但是不知道怎么去解决问题,又担心自己发话,臣工照着去解决问题,搞砸了会影响自己的威信。
完全没有必要。
其实作为上位者,勇于承担责任,会让臣工们更加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不用忌讳什么后果。
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次就能解决的,需要不断地尝试各种方法才能解决,有时候解决了旧问题,会出现新问题。
这时候臣工们勇于任事、锐意进取就非常难得了。
要是各个都明哲保身、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问题越积越多,窟窿越扯越大,最后就会历史重演崇祯朝,船沉国灭。
如何让臣工们勇于任事、锐意进取?
除了君上要勇于承担责任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给他们指明方向。
告诉他们,解决什么问题,就能升官加爵,平步青云。
告诉各级官员,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那么他们就会各显神通,招商引资,大搞城市经营,刺激鸡屁股,做得好的出类拔萃,仕途光明。
又或者稳定压倒一切。
他们就会知道,什么问题不能出,这是底线!
而这种指明方向,就是统一思想。
自己今天开这个会,就是告诉满朝文武百官,现在清丈田地是朝廷压倒一切的任务。
谁敢阻碍它,谁就是在拿仕途开玩笑!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以后将是朝廷重点清查方向。你们要想保住仕途,就赶紧通知你们的族人亲友,及时收手。
也可以在这方面自告奋勇,搞出成绩来,以后定会平步青云。
要是聪慧一点的官员,会从这次大会往深处想,从清丈田地想到开源,从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想到节流,再从开源节流想到完善财税制度。
要是在这方面提出建议,或者主动做出些成绩来,他们属于文武百官的佼佼者,自己会对他们另眼看待,重点提拔!
李贽在上面讲得巴拉巴拉,十分起劲。
他那口带着闽南口音的官话,听起来确实有些难懂。
台下的官员们,有的听得聚精会神,有的神游天外,有的十分认真,有的不以为然。
坐在最前面的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以及胡宗宪、高拱等人这样段位的高官,在心里把朱翊钧召开这次大会的意图,琢磨得明明白白。
他们心里感叹,太子类于先皇,又异于先皇。
光是这一招召开六品以上京官大会,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施政理念告诉,给下面这些急切地想在仕途上获得进步的大小官员指明方向,就十分高明。
这几乎地公开告诉你升官加爵的法门了,只要不是迂腐愚钝到家的人,这次大会后,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需要有足够的官阶和权势,这样的人物,朝堂上,也就那么一部分。
现在满朝更多的是亟待进步的中低层官员。
徐阶心里更是震惊,太子殿下的手段,自己真得没有料到啊。
他居然召开这样一次别出心裁的大会,即在朝廷舆论上形成风气,给大家指明方向,又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敲打了一下。
效果不亚于万寿宫里的铜罄声啊。
徐阶知道,朱翊钧这是在警告自己。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的后果,藩属朝鲜的现状已经展现给大家,十分严重,会酿成惊涛骇浪一样的民变造反。
都说得这么明明白白,铜罄也敲响了,自己要是还不识趣,那就不要怪他不给自己这位两朝元老,二十年阁老的一点点面子。
唉!
西苑里的主,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
老夫真得想退了。
可惜,西苑里的这位主,还需要自己撑在内阁,平衡朝堂的局势。
很多人都奇怪,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把胡宗宪、赵贞吉这些嫡系心腹塞进内阁里,完全掌控朝局。
他们啊,都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的天子毕竟是他的父皇,如果内阁全是他的人,紫禁城里的那位,再豁达也会心有不满,要是有人再暗中挑拨,父子失和,怎么收场?
难不成真要行内禅之事?
他们祖孙三代都是要面子的人!
现在这样的格局多好,胡宗宪等嫡系心腹掌握六部和地方实权,内阁有自己这位两朝元老领衔,其余两位阁老陈以勤、张居正都是裕王府潜邸中人,做过皇上侍讲。
剩下次辅李春芳,虽然跟太子有师生之情,可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公,学识、名望和资历摆在这里,先皇在的时候就入阁的。
这局面多光鲜,皇上得面子,太子得实惠,父子俩其乐融融!
徐阶目光扫了一圈,他知道太子殿下站在某个角落,就像他的祖父一样,用深邃的目光暗暗地观察着文武百官的神态。
老谋深算的徐阶也猜到了朱翊钧更深的用意。
现在是隆庆朝,皇上又不管事,完全放权给他。
太子抓住好时机,大力革新除弊,不管做的好还是做的不好,都是隆庆朝的事,跟他太子何干?
革新除弊,徐阶在嘉靖新政时也做过,阻力重重,十分凶险,很容易折戟,连仕途带性命都搭进去。
一旦失败,那些被得罪的人一涌而上,太子殿下再如何强势,也必须交出几个人来才应付得过去。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高拱、李春芳、赵贞吉,甚至让张居正去探路啊,嫡系心腹留在后面。
高拱与太子殿下关系最疏远,却被顶在最前面。
后面紧跟的是关系亲近的李春芳、赵贞吉和张居正,再后面才是他的根基,胡宗宪等人。
清丈田地等新法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先让高拱顶着。
再塌下来,还有自己、李春芳、赵贞吉和张居正顶着,根本不会伤及他的根基。
只要胡宗宪、杨金水等嫡系继续牢牢抓住兵权财权,太子殿下可以稳坐西苑,不停推进革新除弊,只是可能需要不停地换棋子冲上去。
试个几年十几年,该发现的问题都发现,该踩过的坑都踩过了,该吸取的经验都吸取了,就该太子殿下的嫡系人马出马,进行全面变法。
到那时候,说不定已经不是隆庆朝,坐在乾清殿里的可能是太子了。
能让先皇这样的人物能当众称赞好圣孙,太子殿下的心思和手段,岂是一般人能揣测得出来的?
到大会结束,朱翊钧也没有上台讲话,他觉得,自己要传递的信息,在这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上,讲得十分明白了。
方向已经指明,号角已经吹响,愿意往前冲的,好歹都能捞个安慰奖。
要是奋勇冲在最前面的,拼出成绩的,那就前途无量。
那些无动于衷的,呵呵,仕途也就那样了。
当官的你这个时候不积极,还有什么前途?!
大会开了一个半时辰,徐阶发现会场上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地看他。
明白人越来越多,这大会没有白开。
徐阶如此深的修为,怎么可能会动声色?他如平常一样和蔼可亲,跟众人打着招呼,让大家如沐春风。
散了会,徐阶先回内阁值房处理公务,下午散衙后回到府上,人还没钻出轿子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把二哥儿叫来!”
第274章 他要是有半点差池,断绝父子关系!
徐琨跟着管事急匆匆地赶到书房,看到父亲徐阶刚好在书案后面写完一封信,郑重地塞进信封里。
“父亲大人,你唤儿子可有什么吩咐?”徐琨上前拱手问道。
“你今晚收拾一下。”徐阶非常严肃地吩咐着,“明早动身去东便门码头,带着为父的这封亲笔信,做最早一班蜈蚣船去大沽,再坐顺丰社的海船,直接到上海,马不停蹄地赶到华亭老宅,把这封信给到大哥儿,你俩一起看,然后监督他遵行。
你当着大哥儿的面,亲口跟他说,他要是胆敢有半点没有遵行到位,为父就上疏弹劾他忤逆,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还要把他从族谱里除名!”
徐琨被徐阶的话吓了一大跳。
大哥犯了什么天条,要这样对待?
可是转过念头,徐琨又有些期待。
大哥,要不你就忤逆一回吧。
“听到了吗?”徐阶交代完,特意问了一句,徐琨连忙答道:“儿子听到了,牢记在心。马上就叫管事去订船。”
“好,你回华亭后,一定要盯着大哥儿按照为父信里说的去做。要是他敢有推诿,你替他去做,再写信给为父,为父收拾他!”
“是。”徐琨刚答完,突然想到一件事,“父亲大人,儿子听说大哥躲到苏州城去了,不在华亭老宅。”
“为父明天一早就会发一封信,交八百里加急去苏州,叫苏州知府找到大哥儿,派捕快押着他马上回华亭。你回到华亭,他应该也回华亭了。”
“好的,儿子马上就去准备。”徐琨郑重地接过书信。
徐阶挥了挥手,“去吧。”
徐琨刚出门,管事匆匆来报,“老爷,刑部黄老爷来拜访。”
“黄明举,他有什么事?”徐阶一愣,马上吩咐道,“快请。”
“是。”
过了一会,刑部尚书黄光升快步走了进来。
“少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