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继续说道:“本官一番稽核,发现四位举人身份有异,通报了李阁老、赵中丞两位主考官。
会试阅卷后,拆开糊名卷宗,侥幸这四位都榜上无名,要不然这事就不好处置了。
本官身负皇命,不能就此罢手,于是派得力干员前往四位举人原籍地,吊刷卷宗,走访询问。终于查明,其中两人是书吏誊写有误,把卷宗搞错了,造成冒名假象,实则确实本人无误。
一位是弟弟中了举人没多久就病故,家中不甘心,就怂恿兄长假冒弟弟的名义入京赴考,此案还涉及人伦,不过不在本官管辖之内,已经移交当地按察司审理。
剩下那位举人,就有意思了。”
余昌德的心忍不住狂跳,终于还是被你们发现了。不过没关系,此事做得极其隐秘,你们查不到我身上来的。
张居正继续说道:“本官查证,这位举人从头到脚,都是假的。”
赵贞吉惊讶地问道:“此事当真?居然敢假冒举人,国朝前所未有,真是胆大包天啊!”
“赵中丞,胆大的还在后面。”
本官接到回报以及证据,立即提审。此厮只是招供,他家中巨富,想让子孙有份功名。奈何他和兄弟辈都不是读书的料,连考了七八年,连个秀才都不中,于是家里就想起歪门邪道。
于是他家四处托人,找到了同乡一位名士官员的门路。在那人幕后操作下,此厮冒充邻县一位病故的秀才。
先是参加乡试了,一番托付,也不知那位名士用了什么手段,这厮居然中了举人。于是这厮大摇大摆地进京参加春闱!”
这下连邹应龙都忍不住了,连声骂道:“荒唐!实在是荒唐!科试乃公器,为国择优录才之制,居然被暗地里私授!
胆大妄为,丧心病狂!”
冯保出声了,“所以咱家才会说,越是道貌岸然的人,做的事才越叫人不齿!”
赵贞吉问道:“张阁老,有查到那位当地名士是谁吗?”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余昌德,要是没查到,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张居正捋着胡须,感叹道:“可惜啊,那厮假冒之事,是由其伯父出面与那位名士府上的管事联络,一手包办,外人不得而知,且无片纸文字。
更不巧的是,那厮的伯父在春闱前两月,突然染病身故。本官查到那里,线索中断,只好暂时悬起来。”
刘应节问道:“张阁老,那假冒举人之人,哪里人?”
“江西九江德化人。”
还敢说不是你!
余夫子,你可是南昌人!
余昌德冷笑几声,直着上半身,一脸正色道:“就凭我跟那厮同为江西人,就敢往老夫头上泼脏水?江西名士官员何其多!你们凭什么认为是老夫?
要说最可能做的,老夫觉得是隐居在家的大奸臣严嵩!”
好家伙,连严嵩你都攀咬上了。
张居正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查案,本官肯定不在行,但是这天下总有查案的高手。于是本官就请了东厂帮忙缉查。”
东厂!
余昌德听到这里,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东厂自有查案的手段,很快就查出来,前年某些日子,余昌德府上的心腹管事丁岁去了两趟江西。
本官也查了礼部档案,巧了,那厮乡试中举那一科,江西会试主考官就是余昌德的门生隋一德。”
冯保侧着身子咯咯地笑了:“还真他娘的巧到家了。”
张居正点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本官请东厂把丁岁和隋一德请了过去,没多久就全部都招了。余昌德,你买卖做得挺大啊!财源广进。”
冯保捂着嘴巴,咯咯地笑得像只下蛋的母鸡:“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余大官要是没有这来钱的门路,怎么能一口气娶了六位如花似玉的妾室?
余大官,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体吃得住吗?”
众人忍不住看着他,心里暗暗想道,人家身体吃不吃得住,关你一个死太监什么事!
余昌德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斜,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第337章 人皆可以为圣
梁巍靠在监牢的一角,双手抱着双膝,倦成一团。
透过栅栏,看着走廊上的油灯,豆大的灯光昏暗摇晃,把监牢照得如同鬼蜮一般。
旁边一位国子监的监生,凑过来喃喃地问道:“予德公怎么还没回来?”
“会不会被奸党们活活打死了?”
倦在另一角的一位儒生突然冒出来一句,像寒风一样吹过所有人的心头。
这么久还没回来,肯定是遭了毒手!
听说奸党手段毒辣,尤其是锦衣卫、东厂,有几十种酷刑,你想都想象不到的酷刑,惨绝人寰,予德公肯定是被这些奸党活活折磨死了。
梁巍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在他的心里,余昌德如同一座泰山。
文采卓绝,品行高洁,待人和气,尤其是国子监的许多学子,与他谈笑风生,恍如亲人一般。
不过余昌德对他有些严苛,时不时指出他的文章有各种毛病,要他好生更正过来。更是关怀备至地邀请他去参加文会,有大才参加的文会。
在文会上,你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这些科试前辈们会欣然指点,让你颇有长进。可是梁巍去了两次就去不起了。
那样的文会,费用是要由受指点的学子们一起凑钱。难不成还要那些前辈们,一边指点你文章,一边供你吃喝,那有这么好的事情。那些人只是你的前辈,不是你亲爹。
可是不管怎么算,文会的费用都太高了,家境一般的梁巍去不起了。
但是他感念余昌德,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在学业上帮助他不少。
这样好的先生前辈,不能被奸贼所害啊!
梁巍猛地站起来,扑到栅门前,拼命地晃动着木栅杆,“快把予德公放回来!你们这些奸贼,快把予德公放回来!”
有二三十位国子监学子一跃而起,冲到栅门前,晃动着木栅门,齐声大喊道:“放回予德公!”
声音洪亮无比,在监牢地回荡,嗡嗡作响。
喊了一刻钟,监牢大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监牢外没有任何人。
国子监学子们喉咙都喊嘶哑了。
监牢里的水是定期发放,一天三次,只有那么多。现在大家一顿嘶吼,喊得冒烟了,却没有一滴水润润喉咙。
他们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地喘着气,就像一条条缺水的鱼。
旁边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叫你们不要乱喊,不要乱喊,你们喊再大声,外面的人都懒得管你。
现在喉咙喊干了,没水了?呵呵,那边木桶里有满满一桶水,赶紧去喝一口润润喉咙,就是味道冲,骚得冒火!”
“嘎嘎,几十个人的过夜陈尿,当然骚气扑鼻啊!”
梁巍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
为什么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呢?别人落难他鼓掌,别人掉井里他吐口水,正邪不分,好坏不理。
隔壁监牢里有一位大胡子的犯人,看着梁巍青葱的脸上满是愤慨,似乎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小子,不要冲动。这监牢如同人间地狱,自己先顾好自己。再说了,不要轻易对别人掏心掏肺,这世上最难分辨得就是人,是人是鬼,很难分得清!”
梁巍嗤之以鼻,“哼,我又不是小孩,好坏不分。我就是要做一位像予德公这样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呵呵,正人君子!”
大胡子闭上眼睛,不再理梁巍。
梁巍觉得没趣,也不再言语。
整个监牢很快在夜色彻底沉寂。
第二天一早,发放早饭和饮水时,梁巍发现,余昌德还没放回来。问牢子衙役,也说不知道。
过了四天,外面下了鹅毛大雪,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晚上睡觉,大家都缩在干草堆了,或者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天上午,几十名衙役进来,开始提人。
最先被提出来的是那二十几位官员,出去后也没再回来。
有消息开始传开,说朝野上下激愤于予德公被捕,奔走相告,一起上疏营救。朝中奸臣碍于群情汹涌,迫于无奈,只好放了予德公。
自己这些无名小辈,也会被释放,而且还会因为这次正义行动,名声倍增!
梁巍感到很兴奋,又觉得有些不信。
他心里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梁巍跟十来位国子监学子们,被提到顺天府偏堂,在那里一位按察佥事坐在公案后面,点了众人名字,然后说道:“你们这十二人,在午门前聚众滋事,按律监禁十五天。
现在期满,可以走了!”
放了我们?
这就放了我们?
其余学子们欣喜万分,有的还说:“我就说是清流们搭救我们。”
梁巍摇了摇头,搭救我们还被定罪判监禁十五天。
他上前一步,鼓起勇气问道:“佥事老爷,请问予德公怎么了?”
“他?”按察佥事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讥讽,“他摊上大事了。”
怎么!
奸党还是不肯放过予德公吗?
“予德公怎么了?”
“他啊,徇私舞弊,帮人冒充秀才,考取举人。还拿着国子监监生资格,到处出售,一个名额五十到一百两银子,足足卖了三四百个出去。
嘿嘿,你们这位司业,胆子可真大。秀才、举人、国子监生,都能拿来卖钱。”
“不可能!”梁巍大声说道,“肯定是有人诬陷他!”
“呵呵,诬陷他?真要是诬陷他,贪污、谋逆、大不敬,甚至诬陷他写反诗,都比这个强吧。谁费心巴拉地捏造这么个罪名去诬陷他?
他的心腹管事,他的门生弟子,还有你们国子监的十几位博士助教,全都招了。他们上下联手,一起赚钱。人证物证皆在,他自己都招了,你们还替他叫什么屈。
我说国子监学子一茬不如一茬,原来根子在这里。
好了,本老爷还有一堆的案子要审,不跟你们在这里炖蘑菇了!全部给我轰出去,带下一批人犯!”
梁巍回到住所,洗澡换了身衣服,急匆匆赶到国子监,他想问个明白。
刚到门口,发现这里已经被警巡局、镇抚局和警卫军的人围住。
四百多学子耷拉着脑袋,被警卫军押解出来,旁边还有数十辆架子车,上面堆满了那些学子的行李。
梁巍一惊,忙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走了余昌德或其他人的门路,花钱买进来的。现在余昌德案发了,这些人全部被清退。”
“我就说了,这四百多学子,没一个正经读书的,整天泡在青楼妓馆里,还美名其曰参加文会。呵呵。现在好了,苍蝇狗屎全被翻出来了。”
有一个学子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余昌德还涉及勾连他的亲家、同乡和门生,上下联手,帮人徇私舞弊,以假冒、夹卷、泄题等方式帮人考上县学生员、秀才和举人,据悉查证有廪生一百五十七名,秀才五十一人,举人八位,遍及四府十二县。
真是前所未闻,丧心病狂啊。事发后,余昌德那些同窗好友,翰华清流们都与其割席绝交,纷纷指责唾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