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师的武选有夜战闻声示警,也有金鼓战阵进退,这两项对大多数兵士而言不算难,但对我而言很难如果身边有嘈杂兵士,我便很难听见远处的声音了。
精锐战兵必须是听力敏锐之人,我虽不甘,但也能理解,人各有短长,不能强求。
我无法得入近卫,便只能多读书。
耳边嘈杂纷扰比旁人少,也是有些好处的,无论是学文还是学医,我都能全心全意,少有错漏之时。
师母说百闻不如一见,闭了双耳,只靠眼和心,反而更容易看到真实的世界。
于是我禀复家师我想录史。
我想把我这一生看到的都记下来,把如家父那般道义昭显的无名之辈,写入家史之中。
师祖很高兴,说写史是古今传承之志,乃大志向。还说家师没学经义,学的德行,那就正该让我传继道义。
但家师愣了很久,说这是天意,或许陈承祚此字便合该修史(注:陈寿字承祚)。
家师咕哝着说,若我将来有了传史的儿孙或门徒,不妨也以承祚为笔号……
我不明白家师为什么这么说,但承祚二字确实很适合作为传史续志的笔号。
从那以后,我有了落名于史书的机会。
家师,也是我的主君,给了我撰写家史的差遣。
虽说我修的只是家史,但能以眼见为实,这便是承继道义。
我问家师,可否将一切都据实以记?
家师说,可,且无需避讳。
我又问,不论家世吗?
家师说,历史是人创造的,不是家世创造的。
于是,我亲手将家父的名字,写在了家史上。
光和四年,有贼人李移子起于太行,欲暗寇西河。时有义臣陈九尺拒战于郎山,兵随死尽,李贼迫九尺附逆,九尺骂曰:恶逆之徒,可知何为道义?!遂投崖自落,又夺寇之马急报军情。至西河,九尺伤重难行,临终前自焚己宅示警,言‘尽力矣’而死。夫人左沅见灾,速调军民焚田诱敌,纪明引兵侧击,斩李贼于野,三千贼寇无一得脱。
《承柞观纪西河义臣传》
……
光和七年四月。
主君追击张纯至潞县,却有护乌桓校尉公綦稠诬称主君私调乌桓,数主君与贼勾结交易之罪,令牵招领广阳诸军伐主君。
牵招弃官归乡,诸军皆不从公綦稠,乃四散之。
又有右北平太守刘政暗诬主君聚私兵谋逆,北中郎将卢植半信半疑,下令主君入冀州随军讨伐张角。
时广阳兵离散,主君为安置矿奴与雍奴县老弱,未能速应征召。
待至四月,主君即将误期,又受卢植将令言罪,遂弃渔阳之贼,带兵入冀州。
公綦稠实谋犷平之铁,刘政实谋濡水之铜也,乃至主君离去,即各据矿区以自肥。
二人诬主君为恶,却以张纯为善,以至张纯得脱。
张纯凶顽,主君宽仁,此二人诬善怕恶,偏有耳之人信之,可谓耳聪目盲也。
《承柞观纪》,陈封。
第152章 弥天与黄天(5K合章)
渔阳郡渔阳县。
胡汉混居之地总是有些别样的景致。
并州九原也能看到汉人亭落与胡人部落混杂相间,耕地与草场同时并存,不同文化交织,但大体上还是胡人夹在汉人地界讨生活。
而渔阳这地方,乍看似乎与九原很相似,但实际上,这地方现在是汉人夹在胡人地界讨生活。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渔阳县几乎已经没有平民了。
虽说依然是由汉人控制着,但这地方的人只有两种贵族与奴隶。
其实渔阳县并非只有张家,但各家皆如此,以族亲为兵,以庶民为奴,就和鲜卑和乌桓的部落一样。
这里最大的贵族并不是张纯,而是张举。
张举是前泰山太守,也是张纯的族兄,刚刚离职回乡。
泰山郡是尚武之地,民风彪悍其实每个深山老林比较多的地方都是‘民风彪悍’的。
山民嘛,拿起锄头就是民,放下锄头就是匪,这也是自古以来的生存方式,不彪悍就容易饿死。
如今黄巾四起,泰山郡便是最先响应黄巾的地方。
当黄巾、平民、山贼、流寇、豪强……等等所有人都已经彻底无法区分了的时候,身为太守通常都是要赶紧跑路的。
冀州青州兖州的大部分太守腿脚都很灵便的。
张举腿脚也很快。
而且,张举是个好学之人他很善于学习发达地区的先进经验……
“若非大兄说得公綦稠与刘政取矿山之利,我族恐已覆灭矣……那刘备结联广阳各家,尽皆与我为敌,如今又失了乌桓助力,我等当如何是好?”
张纯看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慌什么?”
张举看起来很是淡定:“何来尽皆为敌?不过是刘备一人与你为敌罢了……他释矿奴以邀名,欲知揽民之望,却不知士林之望才是名望……只需士族皆言其罪,那他便是罪大恶极,谁都不敢与他同路。”
张纯仍有些不安:“可那刘备谋算险恶,以至族内失了铜铁矿利,又少了上万青壮奴役……”
大概也只有在张举面前,他才会流露出这样的软弱。
“公綦稠要铁,刘政要铜,给他们便是……但他二人难以交结乌桓,又无人手可用,若想开采,不还是要用本宗人力?”
张举摇头笑了笑:“矿石若不冶炼又有何用?不还是要依赖本宗冶铁?左右也不过是帮本宗重建矿场罢了,又何来失利?反倒是本宗之人得以解了矿产束缚……”
“如今又一举除去了公孙贼,无人能与本宗相争,说起来那刘备反倒是帮了本宗呢……”
张纯想了想,定下神来嘘了口气:“呼……话虽如此,但上万矿奴与数千农奴被其夺去,如今广阳涿郡都会防我,雍奴县之人又恨我入骨,眼下已很难迁青壮来此……族内缺粮啊!”
掳人为奴,在他们口中叫‘迁’。
“难迁便不迁,缺粮便行米道……那张角短短时日便有如此声势,黔首纷纷交米相投,靠的可不是种地……”
张举眯着眼敲着桌案:“他姓张,我等也姓张,自该一脉相承。”
张纯惊了,但随后又狠狠点头:“如今黄巾大起,朝廷难顾我等,大汉气数将近,正该举旗反之……”
“胡说!”
张举重重的拍着桌案:“大汉气数与我等何干?我是要效张角以祝由之术取民而用,不是要造反!眼下族内缺人,乌桓离心,若是此时反了,那便真是举世皆敌,人人都会来讨伐黄巾贼的!”
“啊?祝由之术……可那是医术,我等不会啊……”
张纯有点懵,他两年多以前就从中山离职了,没能亲眼见到太平道这两年的发展方式。
“泰山有太平道大方,那大方上医以符水治人,言称‘信奉黄天’即愈,若不愈便是不信黄天……让信徒缴米入教,免于朝廷征缴,又置米肉于义舍,凡信众皆可取米而食……”
张举细细的讲着太平道去年的操作。
“看来此道无需医术……大兄是想……?”
张纯似乎有点明白了。
“乌桓、鲜卑诸胡皆痴愚之辈,又个个笃信天神,比之汉民更易信得此道……”
“诸胡头人税重,比之大汉朝廷有过之而无不及,其部众牧奴之苦,也与汉民无异。我等只需将太平道稍作改字,将其与胡人之‘天’相应……便能聚胡人而用!”
张举伸出手虚握了一下:“以往我等以利驱使胡人,利在则人在,利去则胡人必然背离。而以后,我等要以‘天’驭使胡人,使其不背我等!乌桓、鲜卑、辽东杂胡……皆可入我手!”
张纯叹服:“大兄高见!吾观大兄当为天子也!但诸胡信奉之神各不相同,却得找个合并诸天于一身的名头……”
“便叫‘弥天’……弥诸天为一身,诸胡必奉之为真天!”
张举狠狠的点着头。
不久后,渔阳县外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弥教,张举自称‘天人转世’,张纯自称‘弥天将军’,以弥天之名行祝由之事。
诸胡牧人向张举交羊、马、皮等皆可入门,可入渔阳城食宿,也可入城避税,若有部落头人追税,便由张纯带兵抵抗。
张举说得没错,胡人比汉人更容易相信这一套。
即便他完全不懂道法,纯靠胡诌乱编,但有太平道这套模板在前,便是瞎编也是有几分样子的。
张举张纯二人很快便成为了胡人眼中的救世主,并快速聚合了大量胡人,远在辽东的各属国杂胡也都听闻了弥天之名。
渔阳张家,也飞快的成为了真正的豪阀。
……
刘备到底还是小看了大汉官员。
他的计划原本执行得很顺利。
说服张纯与公孙纪相斗,这是驱虎吞狼。
让张纯带着汉人族兵来见宗员,并和丘力居的大部队同去辽西,这是调虎离山。
士仁与张纯交易粮食,使张纯将昌平青壮用来运粮,这是瞒天过海。
让鲜于辅带渔阳乌桓劫粮劫人,并趁张家族兵被张纯带走,让田豫带路,派关羽、张攻破两个矿区释放矿奴,丘力居得知张家矿山出乱,便会见好就收退回塞外,这是釜底抽薪。
张飞带甲骑‘增援’张纯,实则将张纯掳自辽西的青壮与粮草带走,使张纯断粮,这是顺手牵羊。
随后,刘备调度各部队断张纯归路,用鲜于辅劫的粮食供养部队和矿奴,在无终、雍奴两地以掳掠民壮的罪名追讨张纯,这是以逸待劳,关门捉贼。
让牵招这个唯一的护乌桓校尉部正规军,打着护乌桓中郎将的旗号和名义,带队清理广阳郡那些曾经投奔郭勋的家族,取其粮食供应军需,并腾出田地庄园准备接收从张纯那里弄来的青壮这是连环计的开端,也是连环计的结尾。
这连环计安排得明明白白,粮、人、兵、势、地全都各有用途,本来没给张纯任何选择的余地。
看起来像是很复杂,但实际上每个人的任务都只有一项,而且全都在其能力范围之内,操作起来也不难。
即便哪儿出了意外,有刘备本人作为预备队,也能随时弥补。
事实上也只在去雍奴县接田豫母亲的时候,张纯掳了雍奴县外老弱,并强迫老弱阻碍刘备大军,这才带族兵逃回了渔阳。
但此时张家大势已去,失去了乌桓人的帮助,又失去了矿场和奴仆,张家覆灭本近在眼前。
可这时候,两个原本与此事无关的官员却跳了出来,将大好的局面给搅黄了。
右北平太守刘政,以及新任护乌桓校尉公綦稠。
刘政要搞事情,刘备倒是可以理解刘政和公孙家族关系不错,曾有不少交易,濡水铜矿之争也是因为刘政把铜矿开采权卖给了公孙家,和张家算是对立的。
但问题是,在刘备假意和张纯合作的时候,刘政没跳出来;在公孙家被张纯攻击的时候,他也没跳出来。
反倒是在刘备已经明确在对付张纯,并且逼得张纯无路可走的时候,刘政跳出来叫唤了。
而且一来就数了刘备不少罪状蓄养死士杀官谋乱,私调乌桓劫掠,纵兵侵占右北平,残害广阳士族……
说真的,如果不考虑宗员的将令,那刘政所说的这些都确实是真的。
刘备确实养兵超额,也确实杀了郭勋;
让鲜于辅调动乌桓人劫掠张纯的粮食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