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续几年,我还没正经当过宰相呢。”老张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说道:“等我当过瘾了,你再把这烂摊子给掀咯。”
“如今满朝文武半江西,你当了宰相,真要是掀了摊子,你第一个要被革职查办,你没贪污吧?”
“贪是没有,不过别的事多少还是有点的。比如之前高士廉改税制的时候,我偷摸着吃了他家三百亩地,这算不算贪污?”
“地呢?”
“卖了。”
“钱呢?”
“盖学堂去了。”老张摊开手:“我能怎么办嘛。”
“行,不算贪。难怪拓跋靖要把你提上去遏制高士廉,你这逼的法子邪门的很。”
两人逼逼了一阵,夏林突然想到:“你来这是干什么来了?”
“审讯啊,我察事司大掌柜,我审主犯啊。”
“不对啊,不是安慕斯负责的么?这个事你别乱来啊,他真弹劾你。”
“你以为安子傻呢?”老张撇了撇嘴:“他大理寺授权察事司亲查主犯夏道生。他要的是重振法家荣耀,当年被你气到吐血的经历他可没忘呢。”
第636章 中赢,大赢,超大赢
真正坐下来好好聊的时候,其实是可以明显感觉出来老张比十几年前有了质的提升。
不过想想也是,老张啊,那个能被人说是跟夏林一样不世出的天才,只是他的星光不如他夏某人的璀璨,大部分时间人们都只是被那灼眼的星辰晃了神采,这才忽略了原来这颗亮如白昼的星辰旁边还有这么一颗足以叫人驻足的明媚星辰。
在朝堂上这些年,他一步一步从礼部的参赞走到能与宰相斗法且不落下风并且稳中有胜的地步,能一人掌握京畿之内的察事大权且不叫人记恨,能将其他与之竞争之人排挤到山沟里修水渠。
若是没有夏林,张仲春便就是这个错乱时代最耀眼的星辰。
他大夏林六七岁,三十三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太子太保,若真的没有一丁点手腕,他办得到么?
“事情就是如此。我知道有些话你没法说,所以我昨日便与安慕斯聊了许久。我与他说,这次的事情要分轻重缓急,寒门的案子轻一些,世家的案子的重一些,军中的案子缓一些,朝堂的案子急一些。普通之人同罪之下,小惩大诫。世家子弟同罪之下,杀鸡儆猴。莫要怕杀孽,要怕那斩草不除根。”
“你可是害死他了。”
夏林敲了敲桌子:“他会被反噬的。”
“你当他不明白?”老张这会儿目光一凝:“他在十年前便已经做好了以身炼法的准备。我不是害他,我是成全他。铸剑尚需人血,铸法乎?他与我说,他已有完全准备殉道,以一人之力开万世荣光,以他的血写出一部法典来,便是不枉此行。”
“这厮……”夏林仰起头来:“是我疏忽了。”
“不疏忽,这怎的是疏忽呢,这是成全呀,成全。安子惦记了一辈子,许是往后,人们谈论法家之时,不光要说管仲、士、子产、李悝、吴起、商鞅、慎到、申不害、乐毅、韩非,还要提到安子,到时安子可就不轻读了,学堂中的教师会教学生们说,读安子时子要重音。怎么不值?太值了。”
“对了。”老张突然敲了敲桌子:“安子叫我给你带个话。”
“说。”
这会儿老张清了清嗓子:“吾闻:法者,国之纲维,犹北辰列宿,虽晦明轮转,其轨不可易也。今以身殉道,非独赴汤镬、蹈白刃,乃以肝胆为碑铭,以鲜血注律令。纵天倾地覆,吾脊可擎;虽身灭形销,法脉永存。
友其听之:商君徙木立信之日,已铸秦人筋骨;韩子著书明法之时,早见六合清明。吾效先贤断发裂裳,宁教雷霆碎顶,不令毫发悖刑名。他日若闻钟鼎鸣哀,非吾丧也此乃法度重生之角,九州同振之徵。”
“这个榆木脑袋!”夏林拍着桌子喊道:“我要撤了他的职。”
“随他去吧。”老张笑道:“重塑神舟的筋骨,不是靠你的聪明才智,靠的是这样的人前赴后继。这改天换地者,都是要用命来换的,你自己不也是随时做好牺牲之备了么?怎么?许你不许他人?”
夏林半闭着眼睛,他都不用想安子会是怎样的结局,如果他真的那么干了,到时第二次世家反扑的时候,他必死,没有人能保的住他。但若是他不死,世家的复辟可就真的要成功了,只有他死了,鲜血涌向了人的心中,这样才能将真正打响反抗的第一枪。
根植于九州之上的苍天巨树是需要靠鲜血铸就的战斧才能砍伐干净的,杀是杀不光的。
“哎呀……”夏林捂着额头:“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君子啊。”
“君子就是干这个用的。”老张提醒道:“只有君子之死才能有用,你我这等蝇营狗苟之辈,死了便死了。而你我能做的就是不能叫他白死,不要叫人往他的身上泼了脏水。”
气氛变得很沉重,滋滋冒油的五花肉也激发不出两人的骚话,一杯一杯的温酒下肚,相顾无言。
漫天的大雪让天地变得苍茫起来,夏林依靠在窗棂之下,热酒已经让他耳根子都红透,老张趴在桌前早已经睡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雪压断细竹时的噼啪声还有雪花落在屋顶时的噗噗声。
他脑子里转了一千两百多种方法,但没有一种能把安子救下,如果到时安子真出事了,夏林必会内疚一辈子。
甚至于可能事情进行到一半,安子就会遭人暗杀。
“完了。”夏林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恼无比:“我怎么就选了他……”
但此刻的安子其实也没闲着,他正在起草一份法典,而这份法典在他没死之前绝对不可能生效,那便是一份限制世袭和顶替制的法典,这份法典只要出台,私下里怎样他不管,但制度上世袭就已经变得不合法了。
也许仍然有人会钻空子上去,但断然不会如现在一般靠着血脉上位的人还胆敢明目张胆嘲笑靠着勤恳上位的人。
这是一个巨大的连锁反应,把原本合理合法的东西推向了不合法,那么它就会成为敌人攻击自己的理由,从高调转向低调,也许不会消亡,但这属于给了大动脉一刀。
只是安子知道,这个法条会让自己死,而且死的很惨,但没关系,只有自己死了,法条才能推行,法家是不会断绝的,法家人是死不完的,公理和正义可以被无视,但它永远存在。
不过法家的刀是两边开刃,既杀别人也杀自己,没有办法。
第二日金鸡报晓,第一批被彻查之人就已经因为各种事情被批捕了,整个金陵城内可谓是人心惶惶。
外头在打仗,里头在抓人,谁碰上谁不哆嗦一下呢?
而今日,正是立冬之日。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李建成已在皇宫周遭布置了两千刀斧手,就等着今日李世民与三娘前来觐见李渊。
此刻的李建成已经有些疯癫,若是李世民不回来,他可能还不止于此,但他竟然回来了,而且跟着自己的妹妹一起出现,城中这几日留言四起,内容便是这次李世民要携军功逼李渊传位给他。
这让他嗅到了危机感,同时也让他走上了自己曾经最不愿意走上的那条路。
皇帝之位,他迫不及待了,今天就要。
李渊不是喜欢养蛊嘛?若是蛊盅里只剩下一根独苗呢?他还能选谁?
所以他利用太子之便,安插了两千人在皇宫周围埋伏,只要哨箭一响,两千人便出现将李世民等人诛杀,他要提着弟妹的尸体去见李渊,告诉自己的父亲,这长安城只有一个太子也只能有一个太子。
今日长安阳光明媚,虽有些冷风,但还算温暖。
李世民与三娘与几名随行的武将一起进宫打算面前李渊,汇报一下这些日子各地情况,但当他们走到皇宫附近时,那种经常在战阵中厮杀而培养出来的第六感就告诉他们这地方有蹊跷。
杀气!
李世民与姐姐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的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但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行走。
“二凤,真的会在今日么?”
“你不了解大哥?”李世民苦笑一声:“阿姊,当下你还觉得大哥可怜?”
第637章 还真是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的城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李建成的手指抚过青砖上凝结的露水。他望着瓮城两侧高耸的宫墙,忽然想起二十二年前在太原时,世民也是这样站在城墙下,仰着稚气未脱的脸冲他喊:“大哥你看,我能射中城头那杆军旗!”
“殿下。”张公谨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此刻。这位太子卫率凑上前低声道:“三刻了,蜀王入宫。”
青玉扳指磕在城墙发出轻响,李建成转头看向瓮城外的长街。晨雾深处传来马蹄声,先是零星几点,接着汇成整齐的节奏。很快李世民破雾而出,领头的白驹上端坐着身披玄甲的李世民和他身边的三娘。
“今日倒是轻装简从。”李建成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握弓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青铜扳指在城砖上刮出细微的声响。
此刻李建成按住腰间佩剑。鎏金剑柄上缠绕的丝绦早已褪色,那是当年王世充败走洛阳后,世民入城时用王世充帐中的蜀锦亲手编的,后来当成了礼物送给了自己,他一直随身带着。此刻剑鞘里却藏着淬毒的短刃,昨夜太医署少了两味药,一味是乌头,另一味是钩吻。
瓮城的铜闸就在眼前。
李世民猛然勒马,白驹前蹄腾空的刹那,三十张弩机从箭垛后探出寒光。李建成看见弟弟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猎豹发现陷阱时的本能反应。三十年的兄弟,他太熟悉这个表情了。
“大哥这是何意?”李世民的声音清朗如旧,左手却悄悄按在剑柄。他身后的尉迟恭已经横起马槊,九骑护卫呈扇形散开,将他与三公主护在其中,动作整齐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李建成向前半步,晨风卷起他杏黄蟒袍的下摆。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的雪夜,八岁的世民蜷在他怀里,突厥人的狼嚎声穿透晋阳的重重门扉,父亲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
“别怕,”当时他说,“大哥在呢。”
“二凤。”他的声音在瓮城里激起回响“你可知这玄武门的青砖,是用多少将士的血肉烧制?”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鸣镝已撕裂晨雾。
箭雨倾泻而下的瞬间,尉迟恭的马槊抡出半月寒光,竟是硬生生扫落七支弩箭。李建成看着弟弟在箭雨中腾挪,玄甲上迸溅的火星如同当年塞外的战火。
“大哥!”三娘也厉声喊道:“我们三人可是一奶同胞……”
但李建成此刻并没有废话,弓箭破不了李世民的防御,那便只能端上强弩了。
很快城头山的弩兵代替了弓手的位置,强弩之力自是非人力说敌,即便是身穿甲胄的李世民和三娘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九卫之中已经陆续有人倒了下来,而李建成埋伏在宫外院落之中的刀斧手此刻也动了起来。
李世民反手格开劈来的横刀,剑锋顺势抹过偷袭者的脖颈。血雾弥漫中,他忽然抬头望向城楼:“大哥真要如此?”
此刻李建成仍是不答,而这时李世民则看向了自己的姐姐,眼神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
三娘在斩杀一名刀斧手之后,眸光深邃的看了一眼大哥,苦笑一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火铳,她朝天空开了一枪,接着随手瞄准了一个冲着她奔来的伏兵,只是一枪,那人的脑袋就如从楼上摔下来的西瓜一样破烂不堪。
腥臭的血浆溅在了盔甲上,冒着滚滚热气,但三娘的心却在此刻彻底的冰凉。
随着枪响,空气中最后的晨雾也都散尽,接着就见在一些边边角角的民宅里,迅速的走出了一众人员。
他们对刀斧手的包围形成了包围,他们手中都拿着奇怪的武器,每次喷吐都会发出虎啸之声,而伴随着这种龙吟虎啸,多则四五个人少则二三个人就会被瞬间击飞出去。
李建成的刀斧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认为这是妖器,士气很快就低落了下来并被这些突然出现的人钻了空子。
这些身穿奇怪样式铠甲的士兵以极快的速度在伏击者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迅速的钻入到核心圈里,从背后取下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盾牌,两块合并在一起之后足足有一人多高,虽然看着并不厚重但弩箭却无法穿透。
他们将李世民和三娘围拢在中间并且不断的用手中的武器对埋伏者进行回击。
这时另外一批人在盾牌后开始打开一直背着的盒子,从里头取出了一根像是细竹筒似的东西,然后蹲在那里就开始迅速的安装了起来。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一柄怪模怪样的东西便被他们拿在了手上,然后他们将一个小拇指粗细的东西塞了进去,接着用一根长杆压紧,再朝里头塞入钢珠,通过盾牌上的射击口瞄准了城墙上的人。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和一阵青烟,墙头上的弩手惨叫一声便落下皇城来。许多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失去了生命。
瓮城的铜闸在此时轰然落下,而城外更是传来了马蹄震动的声音,李世民再次看了一眼三娘,三娘只是朝前招了招手,紧接着就看到几个人弓着腰绕过乱战的人群冲了出去。
很快,他们将手中的东西镶在了瓮城铜闸的周围,接着几人迅速后撤。
然而就在那么一眨眼之间,城墙上的李建成只感觉脚下一阵颤动,接着便是那种排山倒海的气浪喷涌而来,他甚至都有些震颤的站不稳脚跟。
他连忙朝城下看去,只看到在重重护卫之中李世民的双眼,兄弟二人的对视,再也无年幼时的温情,只见李世民在旁人的帮助下穿上了重甲,而当他戴上头盔的那个瞬间,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随我杀入皇宫!”
马槊一横,李世民纵马向前,接着便是那八百重装步兵的跟随,对于他们来说城外的刀斧手不过只是开胃小菜,今日真正的阵仗可就是在那皇宫之内。
“殿下快退!城门已破!”常何的惊呼与破空声同时响起。李建成侧身闪避的刹那,李世民射出的箭矢擦过他耳畔,金冠应声而落。发簪断裂的瞬间,他恍惚看见母亲窦氏临终前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
李世民阵仗前的武勇天下无双,叫他破了城,即便是天王老子也要退避三舍,李建成虽急退却还是被他赶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锋直刺向自己的心窝,李建成眼中的惊愕渐渐化作释然。
然而就在下一刻,突然一只手手握住了李世民的剑刃,鲜血顺着护腕上的鎏金云纹蜿蜒而下,染红了剑穗上那颗明亮东珠。
“大哥……”三娘泪眼婆娑的笑起来,“你还记得那年我与二凤还尚且年幼,你带我二人出征漠北,遇风沙而迷乱,在剩下最后一碗米粥时你将它分给我们的事么?”
李世民见伤到了姐姐,他连忙松开了手中武器,调转身子迅速的登上了皇宫围墙之上。
太子的大旗被砍下,围攻而来的士兵见旗帜落下,皆不知所措的站在了当场。
那李世民是什么人,他在战阵之上把控人心的能耐当世一等,无人出其左右。
很快,在那八百勇士的协助下,李建成的伏兵就被完全镇压,并且城外赶来的援军,他们也不是傻的,知道当下谁才说了算,所以立刻把杀贼变成了酒驾……
唯独李建成俯身拾起弟弟的佩剑,剑柄上还残留着体温。当他的手指抚过剑身铭文时,突然发现那八个篆字并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是“兄友弟恭,永以为好”。
宫墙下的厮杀声渐渐小了,他却仿佛听见母亲在幔帐后的叹息:“大郎,二郎,要互相照应啊.”
三娘的手滴着血,李建成垂着头撕下他代表皇权的黄色团龙太子常服的衣角,试图为妹妹包上手,但三娘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而去,只留下他这一个孤独站在城墙上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