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3节

  于他而言,尽快熟悉这个世界,尽快修复自己的人脉圈子,尽快扭转朝野上下对他的观感,尽快打造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故此,他斟酌道:“殿下,臣是知恩图报之人,将来殿下若有需要臣效力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朝廷法度和臣的良心,臣定会竭尽全力。”

  姜璃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讽刺他话中谨慎的伏笔,道:“你失踪了一天一夜,令堂这会肯定心急如焚,本宫已经派人去薛宅说了一声,又让人在翰林院帮你告了几天假。如今你已无大碍,本宫让人送你回府。对了,你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这份人情越来越重。

  薛淮心中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公主意欲何为,既然已经提前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刚才为何要摆出那种姿态?

  难道只是突然玩心大起,单纯捉弄他一番?

  不过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于是按下心中的思绪,躬身一礼道:“臣记得,多谢殿下。”

  ……

  一炷香后,别苑东南面的水榭风亭。

  姜璃斜倚阑干,望着池中游弋的鱼儿,略显意兴阑珊。

  轻缓的脚步声在旁边想起,公主府长史苏二娘来到近前,轻声询问道:“殿下,那人如何?”

  姜璃想了想,缓缓道:“薛淮的才学人尽皆知,身世清白家风中正,又有一颗嫉恶如仇的赤忱之心,这些并非谣传。”

  苏二娘见状便提醒道:“只是此人性情古怪偏执,恐怕……”

  “未必。”

  姜璃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阑干,斟酌道:“今日一见,我觉得他和以往的风评不太一样,不知他是在我面前刻意压制秉性,还是在生死轮回中走了一遭导致性情变化,总之像是懂了点人情世故,不至于一开口就让人厌烦。”

  苏二娘讶异道:“竟有这等事?”

  姜璃转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二娘莫非不相信我的判断?”

  苏二娘连忙摇头。

  她曾是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当年齐王病逝之后,王妃强撑着将姜璃养到三岁便郁郁而终,而后是苏二娘为幼小的姜璃撑起一个温馨的港湾,某种意义上两人情同母女。

  “殿下,既然薛淮与传闻中不同,倒是可以期待一下他后续的表现。”

  “再看看吧。”姜璃靠在苏二娘的身侧,缓缓道:“或许此人真是在生死关头顿悟,若他有这样的造化,将来未必不能闹出点出人意料的动静。”

  苏二娘变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向周围,仿佛在防备那些窥探的目光。

  姜璃却只是浅浅地笑着,视线朝向远处高耸的围墙,轻声自语。

  “倒也有趣。”

第4章【齐家】

  别苑门外,一名三旬侍卫牵来两匹良驹,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殿下之命,送薛编修回府。”

  “有劳。”

  薛淮自然地接过缰绳。

  幸好他前世年轻时练过马术,虽然不甚精湛,寻常骑行倒也无碍,否则今天肯定会露出破绽,毕竟两年前十六岁的探花郎策马而行御街夸官,这是京中一桩美谈。

  他没有冒昧地找这名侍卫攀谈,而是默默地整理心情,然后一边前行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个新奇的世界。

  两人策马穿出夹道,阳光将九曲河的水面镀成暗金色。

  人间安宁祥和。

  两人两骑经过榆钱巷,只见三五个幼童蹲在地上捡拾落叶,脆生生的笑闹声惊得提壶的老人泼了半盏茶,不远处药铺支着晾晒药材的竹匾,斜插木簪的妇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翻动药材。

  薛淮前世曾在影视剧中领略过虚构的风景,如今亲眼所见,他才知道真实的古代世界远没有那么光鲜明艳。

  街上的行人衣着朴素,道旁的店铺紧凑逼仄,这京城里的道路也不太平整,灰尘随处可见。

  这让薛淮蓦然感到乡土的气息,但也触摸到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约莫一刻钟过后,一座青石牌楼出现在薛淮的视线里,随即耳畔传来侍卫平淡的声音:“薛编修,大雍坊到了。”

  薛淮拱手道:“多谢相送。”

  侍卫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

  薛淮则看着青石牌楼,在脑海中将薛家的情况认真回忆一遍,模拟一会见到家人的场景。

  此外他也有所准备,万一家中对如今的他生疑,就说落水之后忘了一些事情,想来能搪塞过去。

  不多时,薛宅已然在望。

  这是一座标准的三进官宅,门第为五檩悬山式广亮大门,乌木门匾鎏金“薛府”,檐下挂四盏宫灯,门前两尊五尺青石狮,九级青石台阶,门钉横七竖九。

  薛明章病逝之后,依照朝廷规制应该收回这座官宅,但是天子顾念君臣之义,又怜惜薛家孤儿寡母不容易,特地下旨将这座宅子赐给薛家,保留一应建制规格,此举自然赢得满朝称颂。

  所以薛淮才能以翰林院七品编修的官职住在这座正三品高官的宅邸。

  “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薛淮骑马来到府前,门子阿九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薛淮将马缰绳递给阿九,想了想嘱咐道:“用最好的草料喂养这匹马。”

  这匹良驹是公主府的,他肯定会还回去。

  阿九接过缰绳,又道:“少爷,您昨夜没有回府,老夫人很是担心,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薛淮应了一声,迈步向府内走去。

  绕过“鹤鹿同春”影壁,入垂花门,过东跨院,便是二门后的主院。

  如今的薛府除崔氏和薛淮两位正经主人之外,还有二十余位下人。

  薛淮刚入二门,便见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地从院内走出来,还未看见薛淮便有焦急的嗓音传来:“淮儿?是淮儿回来了吗?”

  这就是他的生母崔氏。

  暮秋的阳光洒下,照得她珠钗之下几根华发如银丝,原本清隽的颧骨愈显消瘦。

  许是走急了,压裙的佩坠还在微微摆动,她鬓角两绺未抿紧的细发随风微扬。

  “母亲。”

  薛淮快步迎上去,见礼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崔氏伸手扶他,松绿缂丝袖口下探出的腕骨伶仃,戴着紫檀佛珠的手触到薛淮前臂时略微发抖。

  她的眼里泛着温润水光,眼尾细褶里凝着经年担忧熬出的黯痕,急促问道:“你昨夜为何不回家?怎么云安公主府的管事前来通传,说你在青绿别苑住了一晚?”

  薛淮轻声道:“母亲,昨日我觉得心烦,想在城内四处走走,不经意间去到九曲河边。或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不慎失足落水,万幸公主府的侍卫将我救了起来,又请郎中为我诊治。我今日上午才醒过来,郎中说我无碍,于是赶忙回来了。”

  “啊。”

  崔氏声音发颤,眼眶顷刻间泛红:“你这孩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让娘怎么活?”

  纵然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此刻薛淮也不禁心生唏嘘。

  在薛明章去世之后,面前的中年妇人便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原主真心好的人,虽然她不能在官场上帮到薛淮,但她已经尽可能给薛淮维持一个温馨的家。

  薛淮记忆中的崔氏是温婉的大家闺秀,年轻时姿容秀丽,和薛明章被誉为天造地设的良配。

  她也曾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夫君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儿子乖巧懂事又有神童之名。

  一切都在六年前那个春夜改变。

  薛明章撒手人寰,薛淮年岁尚幼,从此再无人能帮她遮风挡雨。

  好不容易熬到薛淮科举高中,这两年却让她操碎了心,无论她怎么劝阻,薛淮都不肯偃旗息鼓,他打定主意要和朝中奸佞纠缠到底。

  虽说岁月不败美人,可如今的崔氏韶华渐逝,眼尾的黯痕足以说明她这些年忍受的煎熬。

  见这个执拗的儿子一直沉默,崔氏只当他的牛劲又发作,便拉着他的手说道:“淮儿,娘知道你看不惯那些人为非作歹,这是你爹生前对你的教导,娘肯定不会让你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你得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娘想想,你现在只是翰林院编修,不是都察院的御史,那么多正经管事的官儿都不出声,你又何必冲在前面?”

  薛淮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崔氏愣神地望着薛淮,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连旁边那位秀气的丫鬟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在过去一年多里,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但崔氏始终无法说服薛淮,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同时坚定信念要做父亲那样的清流名臣。

  他可以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遵从母亲的教导,唯独不肯和朝中那些奸佞虚与委蛇。

  故而崔氏没想到今天会听到他这样的回答,这让她更加揪心且惶恐,莫非儿子是要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薛淮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放缓语气道:“母亲,我们进屋说吧?”

  崔氏神思不宁地点点头。

  母子二人来到正堂落座,丫鬟墨韵奉上香茗,随即乖巧地退了出去。

  迎着崔氏复杂的视线,薛淮开口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确实做错了一些事情。昨天落水之后我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一刻不禁想起父亲壮志未酬,想起母亲忧思难解,才发现自己过往一意孤行,不仅没有扳倒朝中那些奸佞,反而让关心我的人黯然神伤,最终弄得自己四面皆敌,这何尝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崔氏瘦削的双手绞在一起,喃喃道:“淮儿,你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在哄骗娘?”

  薛淮诚恳地说道:“母亲放心,我没有半句假话。回想父亲当年在扬州任上,他从不纵容那些作恶的盐商,但他始终讲究方法和手段,该隐忍时唾面自干,该出手时雷霆万钧,倘若我能学到父亲十分之一的本领,应该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崔氏过往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薛淮明显钻进了死胡同,根本听不进去。

  薛淮继续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空有螳臂当车的勇气,却无缜密细致的谋算,最终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让你无比担心,我想来实在愧疚。往后我不会那么偏执,即便要做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官员,我也该先学会保全自身,至少不能让母亲伤神。”

  听到这里,崔氏悬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她抬手擦拭着眼泪,连连点头道:“佛祖保佑,淮儿你总算想通了,这就好,这就好啊,不然娘都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同你爹交待。”

  不待薛淮回话,她又一叠声说道:“淮儿,你身子可有不适?要不要再请郎中帮你看看?你昨日落水肯定受了惊吓,娘吩咐厨房马上给你炖安神汤。”

  望着崔氏溢于言表的关切和紧张,薛淮没有拒绝,温顺道:“好,全听母亲吩咐。”

  即便他现在还无法完全代入儿子的角色,面对这样一位可怜又可敬的母亲,他至少可以做到让对方安心一些。

  崔氏眼角还有泪痕,但面上终于绽放一抹欣慰的笑意。

  仿若拨云见日。

第5章【风波骤起】

  对于薛淮突兀告假数日一事,翰林院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在不少官员看来,那个不合群的刺头永远不出现更好。

  他们没有薛淮那么好的背景,靠着亡父留下的遗泽、河东薛氏的宗族庇护、沈望对他的照拂,在朝中见人就咬无所顾忌,寻常人若是这么做早就尸骨无存。

  其中一部分人本就和宁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他们唯恐薛淮哪天弹劾到自己头上,另一部分人虽然没有和宁党勾连,但他们大多是薛淮的前辈,看着这家伙一个劲地出风头邀清名,心里自然厌憎且嫉妒。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最真实的人心。

  如今薛淮突然告假,很多翰林都觉得自在轻松许多。

  薛淮能够猜到这些同僚的想法,前世在打拼初期就时常遭遇办公室的勾心斗角,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暇去梳理这些关系,只能利用这两天时间大致捋清楚自身的状况。

  东跨院的书房内,薛淮细致地整理着原主的书信和随笔。

  平心而论,原主极具才情,无论文章还是诗词都很有天赋,好在薛淮继承了这些知识,不然他想在文臣这条路走下去会有很多阻碍哪怕他能背出上百首唐诗宋词,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无法应对自如,光是研究四书五经就能让他头皮发麻,更不必说和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们当面论道。

  而通过原主保存的那些书信,薛淮对他的执拗和强硬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那些大多是原主和友人的交流,他在信中反复阐述一个明确的事实,即天子被宁党蒙蔽,宁党一日不除,朝政便无法清明,天下苍生将会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此哪怕面对极其艰难的处境,哪怕天子对他的观感越来越不好,他也要坚定不移直言进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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