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这一刻他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极致。
在踏进这间御书房之前,他拢共只见过天子两次,一次是那场让他掀了桌子的大朝会,第二次便是方才在太和殿内。
这两次远观,天子给他的印象基本符合一位执掌权柄的帝王身份,但方才天子怒骂薛明纶的那一幕让薛淮看到他的另一面,他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天子的真实面孔,亦或这些都不是,天子只是在不同场合做出不同的选择。
薛淮始终记得沈望的提醒,天子心思难测,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而是要认真思考对方一言一行掩盖的真意。
天子望着薛淮俊秀的面庞,缓缓道:“你很好。”
好在何处却没有说。
薛淮愈发不敢大意,微微垂首道:“谢陛下嘉许。”
“你能不畏艰难站出来指证代王,足以证明你父后继有人,朕对此颇感欣慰。”
天子的语调没有起伏,紧接着话锋一转问道:“告诉朕,那日在太湖楼中,代王对你说了什么?”
薛淮心里骤然一紧。
因为有姜璃的提示,他不意外天子会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在十余位重臣面前提出来。
他要如何回答?
是实话实说再踩代王一脚?还是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从先前天子对代王的处置来看,这位帝王显然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动真格,那么薛淮若是在众人面前直言,代王府私购官田一事并非徐徽自作主张、而是代王的决定,天子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如果这是天子对他的考验,而他选择帮代王打圆场,天子会不会趁势发作收拾他这个小人物?
御书房内温暖如春,薛淮却觉得心里寒意浸润。
明明只是过去转瞬之间,天子却微讽道:“朕钦点的探花郎,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当此时,内阁首辅宁珩之若有所思地站着,次辅欧阳晦则转头看了沈望一眼,似乎在说你的好徒弟这般为难,你这位能言善辩的座师还不出面帮帮忙?
沈望垂首低眉,显然不会有任何动作。
“陛下恕罪,臣并非答不上来,只是在回忆那天的细节,因为御前不得妄言。”
薛淮冷静清亮的嗓音响起,似乎给这间御书房增添了几分年轻的朝气。
天子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说仔细一些。”
“臣遵旨。”
薛淮已经有了决断,不疾不徐地说道:“那日臣在回查办处衙署的路上,被太湖楼东家徐荣当街拦住,他邀臣前往太湖楼一叙,臣与他素不相识且有职务在身,自然不会同意他的邀请。但徐荣随即言明,是代王府长史徐徽相邀,而且是要提供工部贪渎案有关的证据,臣这才同意前往太湖楼。”
“臣进入太湖楼见到徐徽,他先是告诉臣关于工部屯田司售卖官田的事情,又说代王府买了不少荒地,买地的缘由与代王的说辞相同。这之后,徐徽希望臣能答应他一个要求,只要臣建言沈侍郎、在这次查案中隐去代王府的存在,他便将屯田司官员涉案的证据交给臣。”
“此外,徐徽还提出要送臣一间西城平康坊价值千金的门面。”
薛淮的叙述条理清晰,三言两语便阐明当日的细节。
天子明知故问道:“你没有答应?”
薛淮答道:“是的,陛下。臣当时便察觉此事有古怪,若真如徐徽所言,代王府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买入那些官田,他们便不需要担责,何必这般急迫地找到臣头上?甚至还要用钱财收买臣。当时臣严词拒绝,不料代王随即出现,或许是因为臣拒绝徐徽让代王觉得脸上无光,他对臣的观感十分不好。”
天子双眼微眯,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当时代王是否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同样很棘手。
薛淮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他的眼神单纯且坦然:“回陛下,臣不知。如果从当日的谈话来看,代王应该不知王府购地的真相,从始至终是长史徐徽在暗示臣,而代王是因为臣没给王府面子这才动怒。当然也不排除代王事先知情,只是没有在臣面前表露出来。”
听到这个回答,沈望眼中的愉色一闪而过。
次辅欧阳晦则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念道:“啧,又是一条小狐狸。”
首辅宁珩之终于转头看了薛淮一眼,那双一贯古井不波的眸子里多了两分审视。
对于薛淮给出的答案,天子心里还算满意。
所谓知子莫若父,代王到底有没有插手购地一事,难道他这个当爹的不知道?
之所以追问薛淮,是因为他觉得这把刀很锋利,却又怀疑对方是在沈望的教导下故作姿态,因此才要当面看看他的内心。
天子不喜那种一根筋的木讷臣子,一如落水之前的薛淮,但是他更不喜年纪轻轻就满腹心机的滑头,比如和薛淮同科的榜眼崔延卿,后者如今已经成为朝堂的边缘人物。
大抵而言,薛淮此刻的回答虽不算多么高明,倒也算得上很诚实,而这恰恰是天子想听到的答复。
薛淮维持着平静肃立的姿态,暗想这一次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他没有刻意诋毁代王,但也不会帮对方说项,在秉持自身立场的前提下,没有像那种小人一样搬弄是非。
就在他心绪稍稍放松的时候,下一刻天子冷峻的嗓音忽地传来。
“那你再告诉朕,当日你为何要回薛府?据朕所知,薛府近来风平浪静,没有大事发生,你身为查办处的书记官,不在衙署内用心做事,反而无缘无故浪费大半日的时光,这又是为何?”
薛淮默默攥紧袖中的双手,强迫自己迅速冷静。
几滴冷汗在他背脊上滑落。
第43章【绝杀】
工部贪渎案本身并不复杂。
起因是今岁夏汛洪灾严重,南方多地出现大批灾民,朝廷承受着巨大的赈灾压力,既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又要拿出一个追究责任的态度安抚朝野上下。
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一时失心疯也好,受人胁迫撺掇也罢,他突兀地将矛头指向已经离世六年的薛明章,这才引起一场大规模的风波。
至此,天子不可能放过都水司那帮人。
问题在于如今的天子不再是当年登基时励精图治的新君,在即将进入帝王生涯第十九个年头的时候,天子想看到的是朝堂稳定、百官各司其职、民间一片承平祥和的景象,他不愿意再像十几年前那般夙兴夜寐。
当然他也不想看到大燕的根基被一群蛀虫啃噬殆尽,所以时不时要给下面的人一个教训。
他知道工部的问题很复杂,这才决定让沈望出手,基于此人过去十余年表现出来的冷静克制,天子认为他能够体恤圣意,将此案限制在一个合理有序的范围内。
没想到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给了他那么大的“惊喜”。
当薛淮在朝会上公开说出代王府三字,天子便知此事断无可能轻轻揭过。
因此他开始怀疑,沈望从一开始就打着闹大的算盘,这种自作主张的想法显然不能纵容。
回顾这件事的始末,天子轻而易举发现其中的蹊跷,那便是整个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隔绝内外的时候,身为查办处书记官、沈望亲传弟子的薛淮居然无缘无故回了一趟家,然后就被代王府的人找上,顺势牵扯出代王府私购官田的问题,这才导致整个工部四司被连根拔起。
这就是今日薛淮被召入御书房的真正原因。
“不要告诉朕,你擅离职守只是想回府拿一些换洗衣物,这种事只需打发一个小厮跑一趟就可以。”
天子幽深的视线钉在薛淮脸上,继而道:“还是说你思家心切,几日不回就失魂落魄?”
一句诛心之问,让御书房内温暖的空气冷了数分。
倘若真如他所言,薛淮只要离家几天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样的臣子还有什么用处?
薛淮面上浮现些许不解,坦然道:“陛下,臣回府是为取一些卷宗,因为先前翰林院的卷宗曾离奇消失至今没有找回,所以臣不敢假手于人,唯恐出现差错。”
天子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皱眉道:“什么卷宗?”
薛淮迅速答道:“回陛下,臣当时负责稽核工部都水司的卷宗和账目,而先父除那本《河工手札》之外,还留下一些当年治水的心得和经验,于是臣想借助先父留下的资料,去比对和查询都水司账目中的破绽。”
听到他提起薛明章,天子内心有些触动。
那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又不缺乏办事手腕的年轻臣子,当年给天子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曾想过和薛明章铸就一段君臣佳话,只是命运无情令贤臣英年早逝,这是天子心中一件很惋惜的事情。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毛头小子的科举之路,又怎会在过去两年里容忍薛淮不知分寸的举动。
“原来如此。”
天子放缓语气,虽说他疑心未去,但是薛淮抬出亡父的名头,哪怕只是为了维护那段君臣之义,天子也不好继续质问下去。
当此时,太子姜暄心里渐起波澜。
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就像天子身边的一道影子。
表面上他是尊贵无比的储君,但有些事只有自己清楚,譬如他知道父皇对母后虽尊重却不喜爱,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位手段高明的柳贵妃,一个月里只有寥寥数日会去坤宁宫。
从古至今,成年太子大多要经受长期的煎熬,表现太好会让天子忌惮,表现太差会引起朝野的非议,个中尺寸委实难以掌握。
姜暄的处境则更加艰难,因为他知道父皇立他为储君,只因他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但这不代表他的储君之位绝对稳固。
因此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甚至不敢和朝中大臣有过于紧密的联系,唯恐引起父皇的猜忌。
但是这段时间冷眼旁观,姜暄隐约觉得薛淮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笼络对象,此人不光有亡父留下的遗泽,还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如今行事也还算成熟,最重要的是经过查办工部贪渎案一事,他和代王姜昶绝对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
姜暄不着痕迹地看了薛淮一眼,心中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薛淮自然不知那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他暗想今日的君前奏对或许不算完美,但是应该能够顺利过关。
如此便也足够了,他不指望仅仅因为几句话,天子就对他另眼相看,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这时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薛编修所言并非全部的真相。”
沈望的突然表态让御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就连天子都皱眉看向这位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难道他要过河拆桥,抛弃自己的亲传弟子?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天子淡淡道:“沈卿此言何意?”
沈望迈步走到薛淮身边,徐徐道:“陛下,那日薛淮向臣请示,要回府取一些档案卷宗,臣之所以允准其实还有另一个缘由,那就是想看他离开查办处衙署后,会不会有人找上他。果不其然,他只是离开衙署半日,代王府长史就迫不及待出现,而臣便是通过这条线索展开对工部各司的全面盘查。”
天子面色渐冷。
薛明纶则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危机将他淹没,他此刻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看来因为先前天子选择再给他一次机会,沈望不愿沉默下去。
沈望依旧如往常一般挺直腰杆站着,继续说道:“陛下,臣在接手这桩工部贪渎案之前,便已经听过一些传闻,工部勾连朝廷其他衙门,肆意侵占国帑,为害甚重。只是臣以前没有确凿的证据,于此事不能信口开河。此番奉旨彻查工部都水司,臣之所以要让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就是想让一些人坐立难安,这样他们才会主动暴露出来。”
这里是御书房,在场的除了薛淮皆是朝廷重臣,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因此沈望说得非常直接,没有留下一丝余地。
天子纵然再不喜,也不能直接剥夺沈望开口的权利。
他只能面沉如水地说道:“那你现在查到了?”
“是,陛下。”
沈望此刻没有任何隐瞒,他平静又坦然地看着天子,说道:“臣第一次去工部衙门,故意交好薛尚书,便是想让他心生疑惑进而影响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往后查办处所有官员的所有举动,皆是臣的推动和驱使,他们只是按照臣的命令行事,包括薛淮在内。”
薛淮微微低着头。
他想起今日清晨座师那句话:“为师会帮你消除隐患。”
心中思绪翻涌,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只能保持沉默。
“这些话不必再提。”
天子明显不耐,他盯着沈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望这时看了一眼工部尚书薛明纶,随即正色道:“陛下,臣通过对工部各司的案卷汇总分析,于昨夜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在过去将近十年时间里,工部平均每年要从国库支取白银三百万两,而根据臣的估算,这笔银子最终落在实处的支出不足六成。”
天子双眼眯起。
薛明纶面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