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33节

  “你这孩子倒细心。”

  崔氏含笑道:“近来你忙于朝中差事,娘便让下人们莫要在你耳边嚼舌根,免得误了你的正事。先前娘对你说过,沈家商号要在京中开几家分号,早早就让人选定了铺面,沈家丫头这次入京便是实地巡查一番。她前日入京然后让人送来拜帖,得知你这两天休假,遂定于今日上午登门拜望。”

  薛淮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我要不要暂避?”

  崔氏奇道:“你避什么?虽说你们如今都大了,但薛沈两家算得上世交,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无需太过忌讳男女有别。”

  薛淮知道她这番话合情合理。

  当年薛明章在扬州任上,出手帮助被各大盐商围剿的沈家,而后沈家投桃报李,尽最大可能支持薛明章在扬州的政令,无论打压盐商、兴修水利乃至造桥铺路,沈家从始至终都是尽力而为。

  后来薛明章携家眷返京,两家的关系并未疏远,即便是在薛明章离世的六年里,崔氏每过几个月都能收到沈家的问安书信和各种时令特产。

  若薛明章在世,以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和官场上的前程,沈家这样做不足为奇,但是当薛家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薛淮又在官场上处处碰壁,沈家还能不离不弃,这份心便显得难能可贵。

  故此,崔氏今日正装等待即将登门的沈家小姐,又让薛淮一同待客,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淮没有继续推辞,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起那位沈家小姐的尊容。

  毕竟他离开扬州时候才九岁,且已过去将近十年,记忆中只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小身影,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清脆悦耳的笑声。

  母子二人吃完早饭又闲谈一阵,便见大丫鬟墨韵走进来笑着说道:“夫人,少爷,沈家的车轿到了。”

  崔氏微微颔首,随即与薛淮一道出门,亲自出迎以表重视。

  站在中庭廊下,薛淮向前看去,只见一位身量苗条的年轻女子在两名贴身丫鬟和四名仆妇的簇拥中,不疾不徐地走入院内。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那位年轻女子犹如一株端庄清雅的芙蓉。

  她身着天青素缎竖领斜襟袄,琵琶扣嵌白玉如寒星缀夜,外罩杏子黄缠枝莲缂丝比甲,银鼠毛缘领迎风微颤。

  晴光映照下,女子眉眼如初春新柳,纤长睫毛投落浅影,衬得肌肤似初雪莹澈。

  她鼻梁挺秀如含苞玉簪,唇色是褪去胭脂的淡樱,颊边两弯浅涡随笑意若隐若现。

  光是这份出众的形容气质,崔氏便觉得她和薛淮十分登对。

  沈家小姐来到近前,双手交叠于腰侧,屈膝微蹲,颔首垂目:“小女青鸾,拜见崔夫人。”

  崔氏上前揽着她的双手,慈爱地说道:“薛沈两家乃通家之好,你叫我一声伯母便可。一晃九年未见,青鸾你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可见江南水土是多么滋养人。”

  沈青鸾浅笑道:“伯母谬赞。”

  “青鸾,伯母给你介绍一下,他便是犬子薛淮,当年你们一块吃喝一块玩闹,虽说多年不见,伯母希望你们莫要生分了。”

  崔氏侧过身,朝薛淮使了个眼色。

  沈青鸾朝薛淮看了一眼,眸光清澈透亮,福礼道:“薛侍读安好。”

  薛淮暗道这位沈家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面上自然毫无波澜,拱手道:“沈姑娘有礼。”

  两人行礼如仪,气氛貌似极其和谐。

  崔氏眼帘微动,这两人似乎太客气了,不过一想到他们九年未见,沈青鸾又是大家闺秀,刚刚重逢的拘谨和礼敬乃人之常情,便笑道:“青鸾,我们进去说话。”

  沈青鸾自无不可。

  两人当先而行,仆妇们留在中庭,丫鬟们则随之入内。

  正堂之内,崔氏亲切地拉着沈青鸾的手,两人坐在榻上交谈。

  兴许是沈青鸾的到来勾起崔氏关于扬州的回忆,她相较平时要激动一些,从扬州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当年的风起云涌,沈青鸾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给出几句恰到好处的回应。

  至于薛淮……此刻显然就是一个宛如透明人的陪衬。

  他并不反感这种氛围,暗中观察那位据说在江南颇有名气的沈家小姐。

  从入门到现在,她的表现几乎无可挑剔,知书达礼且温婉体贴,只看崔氏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就知道,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赢得薛家主母的欢心。

  薛淮不禁想到之前崔氏对沈青鸾的描述。

  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淮哥哥”的小丫头,真是眼前这位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

  不过他明白女大十八变,再者沈氏夫妇只有沈青鸾这一个嫡女,十分注重对她的培养,如今这般变化并非稀奇古怪的事情。

  一念及此,薛淮按下心中的好奇,以平常心看待这位青梅竹马的到来。

  便在这时,沈青鸾的视线从薛淮面上掠过,眼底深处的狡黠转瞬即逝。

第47章【相逢】

  “青鸾,这次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崔氏语调温和,初见时的些许生疏早已消失不见。

  沈青鸾乖巧地应道:“预计开年便返回江南。”

  崔氏略显不解地问道:“眼见年关了,你怎会在这个时节上京?”

  沈青鸾道:“不瞒伯母,家父这次派人来京城开设分号,原本进展很顺利,只是后来出现一些曲折。家中生意的重心在南边,家父委实抽不开身,弟弟们又年幼,青鸾便主动请缨入京。待这边的分号运转正常,我就要启程回乡了。”

  崔氏关切地看着她,问道:“是不是有棘手的麻烦?”

  “倒也不是。”

  沈青鸾微微摇头,解释道:“家父派来京城的都是老成稳重的掌柜,只是还要就地招募很多人手,而且要疏通官面上的关系,中间出了一些差错,掌柜们无法做主,我便只好亲自来一趟。还请伯母宽心,不是什么大麻烦,我会尽快处置妥当。”

  崔氏这才放心,又道:“当年令尊对薛家尽心尽力,如今既然你家遇到了麻烦,万万不可同伯母客套。虽然先夫已不在世,但薛家在京中故交之间还有两分薄面,你薛淮兄长也已入朝为官,若是有他能帮手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便是。”

  “多谢伯母。”

  沈青鸾垂首,又对薛淮说道:“那便有劳薛侍读了。”

  薛淮沉静地说道:“沈姑娘不必客气。”

  两人还是之前那般客套礼敬的态度,崔氏也不好强行让他们熟络起来,便岔开话题,继续和沈青鸾聊起江南风景。

  约莫一炷香后,沈青鸾察觉到崔氏略显疲乏,于是主动说道:“伯母,青鸾知道薛家门风清正,不敢以黄白之物亵渎,因此这次带来的都是江南特产,聊表晚辈的心意,还请伯母莫要拒绝。”

  先前墨韵提过一嘴,沈家这次送来的礼品足有一大车,而沈青鸾说这是从江南带过来的,可见心意之诚。

  崔氏感慨道:“你有心了,这些年你家始终没有忘了我们薛家,礼节从未断过,真令伯母受之有愧。”

  “伯母切莫这般说。”

  沈青鸾柔声道:“家父常言,当年若无薛伯父出手相助,沈家早已家破人亡,这等大恩大德岂敢或忘?如今晚辈一点心意,难报当年恩情之万一。”

  崔氏颇为动容,又要留她用饭。

  沈青鸾委婉地说道:“初次登门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探望伯母。”

  崔氏愈发喜欢她的进退有度,问道:“你此番入京住在何处?”

  沈青鸾答道:“青鸾入京之前,家中已在西城永业坊置办一座宅子,如今我便住在那里。”

  “那里可不近呢……”

  崔氏略微思忖,转头道:“淮儿,你沈家妹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送她回去罢。”

  薛淮起身应道:“是,母亲。”

  沈青鸾微笑道谢。

  不多时,仪门之外,沈青鸾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那辆油壁香车,薛淮亦从长随李顺手中接过缰绳返身上马,护送着这辆马车离开薛府。

  将出大雍坊时,车厢上的帘子被掀开,露出沈青鸾那张端庄清雅的面庞:“薛侍读,我有几件紧要事情相询,可否入车厢一叙?”

  薛淮微微一怔,看着对方那双干净的眼眸,想起崔氏先前的叮嘱,便点头道:“好。”

  车厢内部很宽敞,坐着沈青鸾和她的贴身丫鬟,再加上薛淮一个男子也显得绰绰有余。

  “沈姑娘,不知你家商号在京中究竟遇到什么麻烦?”

  薛淮开门见山,在他想来能够逼得沈青鸾千里迢迢入京,沈家商号肯定遇到很大的阻碍,在京中步履维艰,存在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可能,否则沈青鸾不必在年关时匆忙动身。

  他不是一个看不清自己能力、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薛沈两家的交情摆在那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

  车厢内忽地陷入安静。

  薛淮发现那个丫鬟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仿佛昏昏欲睡的样子。

  视线朝另一边看去,却见沈青鸾微微瘪嘴,满面委屈之色,若是能挤出几滴眼泪,就可以立刻上演一出痴情女见负心郎的戏码。

  不待薛淮皱眉,沈青鸾可怜兮兮地说道:“淮哥哥,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薛淮脑门上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沈青鸾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淮哥哥对我最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马上送给我。那时沈家处境艰难,爹娘成日为商铺的事情烦心,没有多少时间管我,是淮哥哥想方设法开解我,还带我去城内城外的地方游玩。若是有人欺负我,淮哥哥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

  她的嗓音带着哽咽,凝望着薛淮说道:“淮哥哥,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薛淮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位温婉的大家闺秀重叠在一起。

  这何止是形象割裂,简直判若两人。

  他保持着冷静说道:“沈姑娘,那毕竟是幼时的事情……”

  “你以前绝对不会叫我沈姑娘。”

  沈青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头,又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一直叫我鸾儿。”

  薛淮下意识地反驳道:“你不也称呼我为薛侍读?”

  沈青鸾轻声道:“那是在伯母面前,我身为晚辈岂能放肆?”

  薛淮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眼前的沈青鸾才是她真正的性情,先前只是必须要遵循的礼法教养。

  这当然没有错。

  正如薛淮在天子面前、在薛明纶面前、在沈望面前都要维持不同的仪态,人活于世本就不能时时刻刻随心所欲。

  就连尊贵如姜璃都做不到这一点。

  沈青鸾见他沉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淮哥哥,你生气了?”

  “没有。”

  薛淮摇头,略显迟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记得十二三年前的事情,还记得这般清晰。”

  沈青鸾松了口气,浅笑道:“因为那段岁月于我而言并不美好,但是因为你的照顾和帮助,让我觉得没有很难堪。你离开扬州后,这些年我一直让人打探过你的消息,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薛淮对此有些兴趣,他也想知道在旁观者的眼中,过去几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于是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说说看。”

  沈青鸾调整了一下坐姿,离薛淮稍稍近了一些,如数家珍地说道:“薛伯父过世后,我很担心伯母和你,但是我爹说你从小就很坚强,一定不会因此消沉。后来果然就像我爹说的那样,你不仅没有被悲痛打倒,还顺利通过乡试和会试,最后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新科探花,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喜报有多开心。”

  “我以为你往后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不会满是坎坷,谁知从京城传出来的消息越来越让我担心。你在官场上寸步难行,外界对你的评价愈发不堪,可我从来不相信那些诋毁。我知道淮哥哥是想为民请命,然而朝堂局势复杂,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我担心你承受不住这种重压,可是我家只在江南有些人脉,根本左右不了京中的权贵。于是我和爹娘商量,要让沈家商号开到京城,这样一来就算不能给你提供很大的帮助,至少能帮你拓展一些关系,你就不用独自面对那些困难。”

  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浮现明艳的色彩。

  薛淮心中颇为触动,缓缓问道:“所以你这次入京是为了我们薛家?”

  “确切来说,是为了淮哥哥。”

  沈青鸾大大方方地回应,又道:“当然,我没有对伯母撒谎,京城分号确实遇到一些麻烦,不过这不是我入京最重要的缘由。几个月前,我收到京城传回的消息,你的处境……愈发不好,我怕你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提前启程入京,原本我想着开年后再过来。”

  少女的情感炽热且坚定,根本不屑于掩饰。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薛淮不论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内心始终有一条线,线这边是他自己,那边是所有人。

  没人能够跨过那条线取得他的绝对信任,当下只有崔氏离那条线最近,其次则是座师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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