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35节

  姜璃抬眼看了他片刻,忽地轻叹道:“薛淮,你又何必小觑沈侍郎,即便我没有说动五皇兄,他也肯定有破局之法。”

  薛淮自然不能在她面前谈论沈望的不是,当下只能含糊说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姜璃微微摇头。

  沉默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先前我也是如你这般想,但这几日回忆种种细节,我发现事情似乎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殿下此言何意?”

  “我且问你,沈侍郎是否已经提前预知他会接手工部?”

  薛淮想起那日从御书房出来后,沈望在马车中的只言片语,以及当时他波澜不惊的神态,迟疑道:“家师并未明言,不过他应该有所预料。”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姜璃站起身来,徐徐踱步至窗前,回首看向薛淮说道:“沈侍郎养望二十余载,如今贵为礼部左侍郎,距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殿下是想说,家师如果只是想谋求入阁,原本不必卷入这次的风波?”

  薛淮仔细思忖,继而摇头道:“但是殿下应该知道,家师是奉旨查案,决定权不在他手上。”

  姜璃迅速反驳道:“但他可以明哲保身。如果他只查都水司,陛下肯定很满意,薛明纶更是求之不得,宁首辅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说你们扳倒了薛明纶,让宁首辅断了一臂,但沈侍郎也被拉进工部的泥潭,想要顺利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薛淮知道姜璃只是想厘清个中原委,并非是对沈望心存偏见。

  但是从他的角度来看,沈望已经尽到一个老师的全部职责,给了他表现自己的机会,又帮他遮挡绝大多数的风雨。

  就算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

  姜璃没有介意薛淮的沉默,缓缓道:“沈侍郎这些年不动声色,从来不曾像这次一般全力出手。在我看来,他将薛明纶选为目标,对他的入阁之路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引来宁首辅的打压。按照常理而言,他第一次出手应该选择宁首辅和欧阳次辅之外的某位阁老,这样他入阁的希望会变得很大。”

  薛淮依旧不语。

  姜璃见状便直白地说道:“我觉得工部的问题可能更复杂,这才是沈侍郎不遗余力的根源,就是不知工部还藏着什么秘密。”

  屋内陷入沉寂。

  片刻过后,薛淮抬头望着姜璃,认真地说道:“或许,是殿下你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姜璃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薛淮解释道:“殿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家师只是想做些实事?如今你也知道,薛明纶等人将工部折腾成什么样子,这又危害到多少穷苦百姓。或许家师早就知道他会踏足工部的泥潭,但是这样更方便他为大燕社稷、为百姓们做些实事,所以这次他没有留手。”

  望着他诚恳的神情,姜璃明白两个人在看待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很大的分歧。

  对方是饱读圣贤书的清贵翰林,从始至终都心怀苍生,而她从小在皇城长大,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人心鬼蜮,无论遇见何事都习惯朝阴谋诡计的路子去分析。

  薛淮又说道:“退一步说,如今宁首辅和欧阳次辅的地位稳如泰山,内阁是他们的地盘,家师就算挤进去,多半也会变成一位泥塑阁老,这样还不如在六部任职,至少能有所建树。”

  “你倒是言谈无忌。”

  姜璃没好气地一笑,调侃道:“你就不怕我将这番话告诉如今内阁里的几位泥塑阁老?”

  薛淮亦笑道:“臣相信殿下不会这样做。”

  姜璃当然不会。

  抛开当初的救命之恩不谈,在薛淮猜中她的心事、知道她的心结和已故的齐王有关之后,两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姜璃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助薛淮应对官场上的艰难险阻,等薛淮走到一定的高位,再帮她调查那些陈年旧事。

  至于为何一定得是薛淮,或许他本人心中会有疑问,但姜璃暂时还不能告诉他。

  “罢了,关于这件事我们不必继续争论。”

  姜璃回到主位坐下,皱眉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薛侍读的前程。”

  前程?

  薛淮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接下来在翰林院安生待着,明年争取找个机会外放,一方面充实自己的履历并且增长见闻,另一方面则是暂时远离朝堂纷扰。

  姜璃却郑重地说道:“先贤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完全松懈下来,这是否有些不妥?”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薛淮纳闷,他昨日才交接完工部贪渎案的卷宗,昨夜是将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

  他这段时间丝毫不敢放松,每天一睁开眼,脑子里便是卷宗、账簿、阴谋诡计和一张张分不清笑容真假的脸庞。

  姜璃问道:“你刚刚升官,现在正是和翰林院同僚们修复关系的大好时机,怎能又想着告假?”

  “殿下,你对臣实在是……”

  薛淮想了半天,看着明显比他还要小一两岁的公主,略显无奈地说道:“多谢殿下的鞭策,臣会牢记在心。”

  “你若真有正事倒也罢了。”

  姜璃转过头不看他,轻声道:“温柔乡是英雄冢,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温柔乡?

  薛淮看着姜璃的侧脸,忽然发现她晶莹白皙的耳垂微微泛红。

  她似乎感觉不到薛淮的目光,指尖绞着雪青系带的缨络,玉白的颈子微侧,肩线却绷得笔直。

  良久,姜璃轻咳一声,转头迎着薛淮的视线问道:“你明白了吗?”

  “呃……”

  薛淮强压心中古怪的情绪,点头道:“臣明白了。”

  “那就好。”

  姜璃暗暗松口气,恢复先前清冷的姿态。

第50章【退之】

  “你莫要误会,我没有想过干涉你的个人生活。”

  姜璃再如何身份尊贵,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十六岁少女,有些事说起来难免会觉得羞涩,好在薛淮只是安静认真地听着,没有任何异于往常的表情,这让她的内心渐渐安定,语调变得平缓自如。

  “你早晚都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今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姜璃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打算在明年谋求外放,所以你在离京之前应该尽量梳理好人际关系,这样等你将来回京的时候,你就不会陷入一个举目无亲的境地。”

  薛淮稍稍迟疑,最终还是抛出心中的疑问:“殿下,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

  “嗯?”

  姜璃微微偏头望着他。

  薛淮委婉地说道:“殿下,江南沈家和我们薛家是世交之谊,这不算什么隐秘,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少。这次沈姑娘北上入京,并非是专程来看我,而是沈家的广泰号要在京城开设分号。她来薛府拜望家母,我送她返回永业坊,这都是正常的礼节交际,并不牵扯儿女私情。”

  他不会自作多情认为姜璃这是因为沈青鸾的出现有了醋意,但对方既然明确表达出不喜,那么他肯定要避免更大的误会,以免给沈青鸾带来不好的影响。

  “是吗?”

  姜璃略显狐疑,缓缓道:“如果只是商贸之事,沈青鸾为何会在年关的时候上京?难道不是因为她知道你近况不好,特意千里迢迢来看你?”

  薛淮不知该夸她心思剔透还是拥有一双天生的慧眼,当下微笑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是因为广泰号在京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沈家叔叔分身乏术,只好让沈姑娘跑一趟。”

  姜璃显得将信将疑:“什么麻烦?”

  薛淮顺势将广泰号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沈家前期已经投入大笔银钱,光是疏通内廷税监的关系就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如今却被户部卡在最后一道关口,如果他们拿不到钱庄的牌照,这次不光损失严重,还会彻底失去在京城钱庄行当分一杯羹的希望。”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姜璃忽地话锋一转,沉吟道:“这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户部有几十种理由将广泰号钱庄拒之门外,而且旁人还挑不出毛病。你们今日就是在商议这件事?可有应对之策?”

  薛淮摇了摇头,道:“臣没有户部的人脉,家师如今忙于处理工部的沉疴,臣不好拿这种私事去打扰他。”

  姜璃望着他诚恳的神情,心中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想找我帮忙就直说,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她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声,这厮表面上清高自傲,人前总是装出一副骨鲠书生的样子,实则心思一点都不简单。

  说不定他在来青绿别苑的路上就已经想好要引她入局。

  薛淮貌若欣喜地问道:“殿下能够解决这件事?”

  姜璃嘴角微勾,没好气地说道:“我若说不能,你会信吗?”

  此事看似有些棘手,于她而言还真不算什么麻烦。

  如果她要驱使户部为公主府做事,且不说是否符合规制,肯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如果她亲自开口,只是要让户部行个方便,那位老谋深算的王尚书不会强硬拒绝。

  薛淮起身一礼道:“臣代沈家谢过殿下。”

  “先别急着道谢。”

  姜璃示意他坐下,徐徐道:“这终究不是你们薛家的正事,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出手,但我并非没有条件。你想让我帮沈家说情,我可以让人去一趟户部,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薛淮了然道:“殿下请说。”

  姜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二,我有把握让户部在三天内松口,等广泰钱庄的牌照一下来,再给那位沈家小姐几天时间处理琐事,她得在十二月初十之前离开京城。”

  薛淮微微一怔,他怎么也想不到姜璃的条件会是这样。

  姜璃略显不悦道:“怎么,你舍不得?”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薛淮正色道:“广泰号这次要在京城开设布庄和钱庄,诸事繁杂难以厘清,数日时间如何足够?”

  姜璃轻哼一声道:“你莫要糊弄我,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听说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不知养着多少老成稳重的掌柜和伙计,这次他们入京岂会仓促行事?沈青鸾先前没有入京,广泰号的人照样做得很出色,只是被躲在户部后面的晋商阴了一道而已。沈青鸾此番入京亦非她能妙手解连环,只不过涉及到紧要大事,需要她出面做主罢了。”

  “如今我帮她解决户部的掣肘,她在与不在京城,并不会影响后续的进展,难道广泰号那些老掌柜,离了一个少东家就不知如何做事?再者,京城和扬州虽然相距遥远,今岁运河并未封冻,沈家又不缺银子,她乘船顺风南下,还能赶在除夕之前回到扬州。”

  她脸上逐渐浮现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淮说道:“我帮你考虑得如此周全,你还有什么不满?”

  确实很周全,周全到薛淮甚至无言以对。

  姜璃见状又道:“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接受,若你觉得这样安排不妥,我可以什么都不管。”

  “殿下说笑了,臣怎会觉得不妥?”

  薛淮能屈能伸,相较于此番相聚的仓促短暂,尽快解决广泰号的麻烦、沈家尽量减少损失、让沈青鸾能对沈家有个交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好,我一会让人去找王尚书,正好去年他因为那个不成器的孙儿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就算是两不相欠。”

  姜璃语调淡然,在她看来人情放着不用才是浪费,一来二去才会有更深的交情。

  薛淮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是不是沈姑娘或者沈家曾经冒犯了你?”

  姜璃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出过京城,沈家不过是江南一商贾之家,他们如何能冒犯到我?”

  “那……”

  薛淮欲言又止。

  姜璃对沈青鸾的针对太明显,那个条件摆明是不想看到沈青鸾在京城出现。

  听出薛淮的言外之意,姜璃想也不想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

  空气陡然凝滞。

  仿佛有一根弦忽然断裂。

  姜璃默默攥紧袖中的手指,面上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和沈青鸾从小相识,虽说已经分离多年,但她这次不远千里上京来探望你,足见你们交情非同一般。但是你莫要怪我多事,眼下你不能将精力放在旁人身上,除去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你过几天就会迎来一次真正的考验。”

  薛淮端详着姜璃的面庞,并未发现旖旎之色,便认真地问道:“什么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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