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气氛隐隐变得有些紧张和尴尬,众人心绪复杂,既不愿这场同年雅集一开始就显得剑拔弩张,又隐隐好奇薛淮将会如何应对。
“崔兄谬赞,薛某愧不敢当。”
面对崔延卿突如其来的讥讽,薛淮敛袖浅笑,声清如玉:“崔兄这‘麟凤芝兰’四字,倒让愚弟想起当年陈伯翊公巡按辽东时的自嘲。”
崔延卿闻言不禁眉心微跳。
堂内皆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薛淮所说的陈伯翊公是谁。
此人名叫陈桓,四十多年前便已作古,生前曾任辽东巡按。
薛淮向前一步,继续说道:“当年陈公巡按辽东,纵马踏冰河、勘隘口,日行数十里尽识边务,随行御史赞其‘人中龙凤’。陈公如何答?他说:‘冰碴子扎醒的哪里是龙凤?不过是跪在雪地里量疆界的笨人而已!’”
听闻此言,在场翰林皆屏息谁不知崔延卿当初待诏御前、风光无限之时,每每回到翰林院与同僚相处,最爱用‘人中龙凤’暗比吹嘘自己?
崔延卿只觉面皮发紧。
他当然熟知这段典故,却没想到薛淮同样信手拈来,而且用在此处恰如其分。
心念电转之际,崔延卿寒声道:“薛侍读何必过谦,至少我等不敢自比陈公。”
“崔兄莫要误会,某非自比先贤。”
薛淮摇了摇头,徐徐道:“崔兄可知兖州范氏牌坊?坊间誉其天下第一,无他,惟因每块青石皆经圆雕万次、浮雕千回。纵刻神仙点化之图,亦需匠人跪地叩凿薛某这些年,不过效此墨线准绳笨工夫,焉敢领受‘麟凤芝兰’之誉?”
不待崔延卿接话,薛淮嘴角含笑,凝望着崔延卿的双眼说道:“反观崔兄当初待诏御前,笔落如飞字字珠玑,尤其那篇《河清颂》堪称真绝唱!崔兄在奏疏中将山东旱情比成‘甘露兆瑞’,妙笔勾出的太平图景比兖州牌坊石雕鲜活百倍,只可惜……”
众人无不震惊。
一方面惧于薛淮言辞锋利如刀,另一方面感叹这位探花郎的底色终究未变,还是像当初那般直言敢当。
若非如此,他们恐怕会以为薛景澈真的变了一个人。
如今看来,薛淮只是在经历生死大劫之后,稍微收敛了一些脾气,可笑崔延卿竟然以为薛淮软弱可欺,在这种场合当众嘲讽他。
“可惜什么?”
崔延卿几近咬牙,颈间青筋暴起那篇媚上奏疏正是他被天子弃用的根源。
薛淮恍若未闻,兀自叹息:“可惜墨线能束顽石,束不住人心偏斜。若雕工只顾往云头刻神仙,忘了石基底下跪着凿实心的匠人再精的刀也撑不起牌坊!”
崔延卿猛地大声咳嗽起来,脸色渐渐涨红。
薛淮见状浮现关切之色,伸手从案上取来一杯茶,温言道:“弟愿敬一盏明前龙井,替兄洗砚涤尘,复见赤心。毕竟芝兰纵好,终不如青松经霜来得长久!”
这一套九连环用出来,几乎让崔延卿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出身大族,相貌上佳,又写得一手漂亮文章,殿试的时候便入了天子的眼,起初他还能谨守本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着同科进士们在官场上苦熬,而自己经常出入宫闱面见天子,心思逐渐飘到云端上。
去年山东旱情传入京城的时候,薛淮立刻写了一篇谏书呈递御前,惹得天子颇为不快。
崔延卿认为他已经摸清天子的心思,见状便通宵达旦炮制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河清颂》,下笔虚饰灾情,顺带称颂天子,然后满心雀跃地送到宫中。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入宫。
这是崔延卿生平最大的悔恨和耻辱,如今被薛淮一番铺垫之后当众抛出来,他哪还有脸面站在这里?
若非众目睽睽,他恨不能放下身段,对薛淮施以老拳,打他一个满脸开花。
“人已到齐,诸位不妨入座吧?”
高廷弼的声音响起,其实他心里清楚,崔延卿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被薛淮迅猛凌厉的反击乱了方寸,又涉及他最在意的伤疤,一时间无法招架。
虽说高廷弼很想看到崔延卿撕破面皮,和薛淮当众闹得不可开交,但他毕竟是这场雅集的发起者,不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只好出来打圆场。
同时他也暗自心惊,这薛淮果然不好惹,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否则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崔延卿。
见高廷弼发话,陈观岳顺势说道:“听闻匡时兄让人准备了美酒和雅趣,我等今日不可错过。”
其他人也都尽力缓和气氛,唯恐面红耳赤的崔延卿破罐子破摔,弄得这场雅集难堪收场。
薛淮谈笑如常,从容入座。
高廷弼不愿这两人一直闹下去,他得给崔延卿一点冷静的时间,于是将他安排在距离薛淮比较远的位置。
雅乐声起,众人开始推杯换盏。
不知不觉之间,薛淮已经成为聚会的焦点,向他举杯敬酒的同年一个接着一个,不少人显露出明显的示好之意,而崔延卿那边冷冷清清,只有高廷弼和陈观岳等人陪他饮酒。
薛淮来者不拒,态度和煦亲善,与先前毫不犹豫反击崔延卿的形象判若两人。
这是他在今日赴宴之前就做好的打算。
得益于沈望那日的教诲,薛淮知道此行肯定会有波折。
面对那些没有敌意的同年,他乐于做一个有礼有节的温润君子。
面对高廷弼和陈观岳这种心机深沉的官场新贵,他亦能做到虚与委蛇,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关系。
至于崔延卿这样摆明要和他过不去的失意之人,薛淮不会隐忍退让今日他必须展露一定的锋芒,如此才能让一些人明白,可以把他当成棋子,但也要小心被这把锋利的刀割伤手掌。
酒席的氛围愈发欢乐,说到底这只是一群年纪相近、还没有被官场黑暗彻底浸染的读书人,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在勾心斗角。
忽然间,大堂北面帷幕之后响起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
席间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不由得被这动人的歌声吸引。
一曲终了,不少人兀自沉浸在意蕴之中。
“匡时兄,莫非你请来了曲大家?”
一名国子监的年轻官员望着帷幕,又看向高廷弼,热切地问着。
高廷弼微微颔首,笑道:“没错,正是曲大家。”
坐在薛淮身旁的翰林院检讨吴低声介绍,这位曲大家名叫曲昭云,乃是瞻雪阁最有名的清倌人,精通乐器亦擅诗词,一曲歌喉更是技压京城。
据说此女眼界极高,庸俗之人就算捧着金银财宝都难见到她一面。
今日庚辰科进士欢聚一堂,高廷弼当然不会找来一群庸脂俗粉煞风景,他动用关系说动曲昭云出场,为的就是在同年面前展现自己的深厚人脉。
此刻见到场间众人脸上的惊喜,高廷弼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他举起酒盏说道:“诸位同年,今日我等相聚于此,有酒有乐还有曲大家登台献艺,岂可无佳句奇文共襄之?”
一人连忙点头道:“匡时兄所言极是,我等合该各尽所长,不拘诗词歌赋,以铭今日之景!”
高廷弼略过喝闷酒的崔延卿,看向薛淮问道:“景澈贤弟意下如何?”
薛淮闻言微笑,坦诚道:“淮虽才疏学浅,亦不敢扫了诸位同年的雅兴。”
众人纷纷叫好。
坐在薛淮斜对面的崔延卿终于放下酒盏。
他抬眼看向薛淮,眸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冷意。
第60章【头彩】
文人墨客饮宴作诗乃是常见的景象,千百年来不乏名篇佳作流传于世。
今日瞻雪阁内,数十位饱读诗书之辈云集于此,自然不会缺少这种即兴唱和的环节。
虽说有人提出不拘形式,诗词歌赋皆可,但是一般而言不会有人在这样的场合长篇大论,顶多便是一首诗或一曲小令。
薛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原身拥有非常深厚的诗书功底,虽说过往不以诗才闻名,应付当下的场合却也足够,必要时薛淮还可以求助前世的千古文华,想来足以让堂内心高气傲的同科进士们心悦诚服。
故此,薛淮稳坐高台,仿佛没有看见崔延卿敌视的目光。
高廷弼环视当场,微笑道:“今日虽非文会,单纯作诗难免少了几分意趣,不若添些彩头。等所有人都作完,我等公评今日魁首,如何?”
众人皆赞极妙。
高廷弼喜欢这种应者如云的感觉,遂朗声说道:“那我就先来助兴一手,我家中有一幅鹿山居士的《苕溪赋》,今日无论哪位同年之作夺得魁首,我都会将这幅墨宝赠给他。”
“《苕溪赋》?匡时兄当真舍得?”
坐在薛淮身旁的吴难掩震惊,余者表情大多如是。
鹿山居士便是数十年前过世的书法大家黄道周,他一生留下作品无数,其中《苕溪赋》被后人评为鹿山居士前十之作。
虽然这幅墨宝可能比不上千百年来的名家遗作,但也足以让堂内这些年轻官员眼热心跳。
高廷弼隐隐有些肉疼,面上笑容如沐春风:“若是赠给旁人,我心中肯定舍不得,但诸位同年皆是高才雅量之人,这幅《苕溪赋》无论交到谁的手中,都不会明珠蒙尘。”
他这番话风趣又坦诚,赢得众人的一致叫好。
另一边,崔延卿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初,只是脸上添了两分酒色。
崔氏乃高门豪族,崔延卿出手自然阔绰,他拿出的彩头是一幅两百余年前的名画《秋山图》,乃名家吴玉槐所作,登时又引来场间一片赞赏。
接下来众人视线的焦点汇聚在薛淮身上。
身为庚辰科三甲之一,薛淮清楚这种场合的潜规则,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家中有一方名为漱玉的澄泥砚,储墨不冻,冬月尤宜,便以此物赠今日雅集之魁首。”
澄泥砚位列四大名砚,单论价值并不弱于高廷弼和崔延卿拿出来的名作。
薛家虽然不如崔氏豪富,毕竟是河东薛氏的近支,百年来诗书传家极有底蕴。
“薛侍读过谦了。”
礼部主事陈观岳爽朗一笑,坦然道:“三位家底殷厚,彩头皆非凡品,倒是令我好生为难。思来想去,我只好将家中珍藏十余年的两坛兰英酒拿出来,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好酒配好诗,如此最妙。”
高廷弼点头赞之,继而道:“这些彩头想来足够了,诸位意下如何?”
自然无人反对。
场中大多数年轻官员都没有一甲三人的身家,又做不到传胪陈观岳那般洒脱,既然高廷弼主动开口,他们当然不会自讨无趣。
若说一开始众人只想应景而作,如今面对黄道周的墨宝、吴玉槐的名画、漱玉砚这些宝贝,在场的读书人谁能不动心?
最重要的是随着彩头的不断增加,这场雅集必将成为一段佳话,若某人能以诗词夺得魁首,肯定能在京中名声大噪,最后的赢家可谓名利双收。
就在众人暗中苦思之时,大堂北面那道帷幕之后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高修撰,不知小女子能否厚颜增一彩头?”
高廷弼微微一怔,旋即拊掌笑道:“自无不可!”
那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清倌人曲昭云徐徐道:“小女子素来敬仰饱学之士,今日能为诸位演奏助兴,心中无比欢喜与荣幸。小女子身无长物,唯有一具古琴来历不凡。此琴名为‘碧梧’,取凤栖于梧之意,或许能配得上今日雅集之魁首。”
她的嗓音轻柔又清澈,宛如山间清泉沁人心脾。
薛淮摩挲着掌中酒杯,平静地打量周遭,发现一众才子们眼神热切,显然是因为曲昭云口中的凤栖于梧之说。
不怪他们会浮想联翩,据说这位曲大家年近双十,说不定就有了隐退之心,今日若能得她所赠古琴,一来二去便有了交情,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入幕之宾。
薛淮无声一笑,他不会轻视这种身不由己的女子,但也不愿和对方有太多的牵扯。
另一边高廷弼命人燃香,又让瞻雪阁的管事准备十余副文房四宝,限定一炷香内落笔,然后再由众人公评。
时间悄悄流逝,堂内的氛围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相较而言,崔延卿表现得最轻松,他仿佛已经忘掉先前薛淮施加的耻辱,端着酒盏走到薛淮身旁,轻声说道:“薛侍读,想不到你舍得拿出那方令尊留下来的名砚,崔某只好却之不恭。”
“……”
薛淮总算明白此人为何敢将天子视作史书上的昏君,公然把山东大旱美化成海晏河清,原来他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自信。
“崔兄高兴就好。”
薛淮委实不想和他走得太近,万一被其传染同化,将来在朝堂上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