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点了点头,这和他的认知相差不多。
左右现在无事,他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师承门派?”
“算是有吧。”
江胜憨厚一笑,不太确定地说道:“当初拜师的时候,家师说他是内家四明拳嫡系传人,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确实有真本事,小人能够顺利被选为公主殿下的别苑护卫,多亏家师当年的教导。”
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对于江胜来说,能够进入青绿别苑便是最好的命运。
薛淮很理解他的想法,其实他自身何尝不是如此?
都是尽量争取活得更好,不过是文武有别而已。
他按下心中思绪,试探问道:“那你觉得我有没有习武的天赋?”
江胜稍稍迟疑,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侍读,习武是童子功,或许你真的很有天赋,但是如今再练怕是有些迟了。”
薛淮笑道:“原来如此。”
他并不觉得多么可惜,本就没有抱太大期望。
他不是突然异想天开要成为什么高手,只是这个时代不太平,若能学会一些自保的手段当然更好。
江胜以为薛淮很失望,宽慰道:“侍读虽然无法练成高手,也可勤加锻炼,至少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小人这里有一套家师传下来的拳法,若与人交手用处不大,但是对身体大有好处,可以尽量避免体虚染病。”
薛淮瞬间想到五禽戏和八段锦,他见江胜一片好意,遂欣然接受并道谢。
礼部衙署位于午门东侧,与吏部刚好处在东西相对的位置。
薛淮抵达衙署之外,嘱咐李顺和江胜自去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待,随后迈步走进衙署,在书吏的引领下前往主敬堂。
穿过仪门,行走在甬道之上,薛淮看见道旁立着一块戒石,上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八个大字。
再往前便是主敬堂,这里是礼部核心政务厅,面阔五间,单檐歇山顶,青砖铺地,正堂十分宽敞。
薛淮进来的时候,堂内已经聚集七八位年轻官员,其中便有翰林院修撰高廷弼,他亦是十八房同考官之一。
按说庚辰科榜眼崔延卿也该担任同考官,只不过因为那首人尽皆知的咏梅词,崔延卿已经成为人人嘲笑的对象,据说瞻雪阁雅集的次日,他便卧病在床不见外客。
待翰林院封印之期结束,他以染病为由告假月余。
毫无疑问,崔延卿已经沦为笑柄,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消除薛淮带给他的屈辱感。
此刻见薛淮到来,高廷弼满面堆笑地寒暄,其他人也都纷纷致意,薛淮则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出现,堂内不免变得嘈杂。
辰时三刻,今科春闱的主考官和副总裁并肩迈入主敬堂,气氛陡然一静。
薛淮站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两位重臣。
走在右边的是新任礼部左侍郎兼春闱副总裁岳仲明,他面方额阔,眉骨高耸,双目沉冷含威,俨然一副铁面肃容。
左边的内阁大学士孙炎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其人面颊丰润,眼梢微垂似笑非笑,蓄短须修饰圆颌,观之温和可亲。
今日这场会议的内容很简单,主考官例行召集所有内帘官和部分外帘官,着重宣讲一些考场秩序和注意事项,尤其告诫众人不得徇私舞弊云云。
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岳仲明当先开口,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峻。
“诸位同僚,癸未科大比在即,此乃为国选贤举能之盛典,关乎社稷根基、士林清誉,更系乎陛下简拔人才之圣意!天子将此重任托付于我等,是对我等道德、才识、责任之信任!”
“本届春闱,首重‘严’字!”
岳仲明的语气陡然加重,“考场纪律,即为天条。一丝一毫,不得疏漏。诸位同僚当恪尽职守,搜检务必细之又细,隔绝内外务必铁桶一般,巡察务必时刻警惕,杜绝夹带、传递、代考等一切魑魅魍魉行径。凡有可疑者,即刻盘查,宁枉勿纵!”
这是薛淮第一次当面领略这位新任侍郎的行事风格。
他脑海中浮现座师沈望的提点,岳仲明虽是宁党骨干,但此人不同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颇有铁腕之姿。
便在这时,岳仲明锐利的目光扫过一众同考官,在薛淮脸上停留了片刻:“诸位在阅卷之时,务须秉持公心精研细读,不掩其长不护其短。要深知,尔等笔下轻重,系士子一生前程,断不可为情面所困,为私利所诱,行那徇私舞弊之事。孙阁老与本官将严核考卷,凡有敷衍塞责、褒贬失当、迹象可疑者,必追责到底!”
薛淮面色如常,心中隐隐有种预感,看来岳仲明想要在这次的春闱中立威。
这似乎不难理解,对方刚刚升任礼部侍郎便领受这个重任,肯定想要交给天子一份满意的答卷,只不过……
薛淮暗自思忖,宁党真愿意不插手这次春闱?
在他心念电转之时,岳仲明已经朗声收尾:“我等此番如履薄冰似临深渊,唯有铁面无私霹雳手段,方能不负圣恩,为吾皇遴选出真正的栋梁之材。此亦为元辅反复叮嘱之重托,望诸君深思慎行!”
“下官领命。”
众人齐声应下,薛淮亦不例外。
主考官孙炎笑呵呵上前,他笑容看似温和,但眼底深处精光闪烁,只见他对众官员拱了拱手,徐徐道:“岳侍郎所言极是,考务无小事,纪律为本,自不待言。我等皆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断不可在考场上给宵小可乘之机,辜负陛下天恩。”
薛淮看向这位被贬称为泥塑阁老的重臣,明显能感觉到他言语之间对岳仲明的尊重。
岳仲明虽是朝廷新贵,但他距离入阁还有很长一段路,排在他前面的重臣少说七八位,若无特殊状况发生,岳仲明想要入阁还得等上一二十年。
而孙炎已经是多年的殿阁大学士,即便内阁实权被宁珩之和欧阳晦瓜分,他也有俯视岳仲明的资格与底气。
至少在这场春闱之中,孙炎拥有绝对的主导权,然而从当下的情境来看,不说孙炎以岳仲明为尊,那也是两人并肩的状态。
这位孙阁老是真的被宁珩之和欧阳晦磨平了锐气,还是天性温和不愿与人相争?
薛淮微微皱眉,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古怪。
孙炎接下来的发言愈发温和,似乎有意在抵消岳仲明那股杀伐气势对众人的影响,最后只听他说道:“本官奉旨主考,惟愿场中诸生皆能展其才华,惟愿在座诸公皆能不辱使命。我等唯有协力同心荣辱与共,方能将这抡才大典办得圆满周详。本官仰仗诸位了!”
说罢,朝众人拱手一礼。
站在一侧的岳仲明见状并无神情变化,但是心中浮现几分冷意。
“谨遵阁老之令!”
众人整齐行礼。
孙炎微笑颔首,旋即命书吏宣读接下来一直到春闱放榜的日程安排,以及考官们务必牢记的注意事项。
薛淮静静听着,暗自品味方才岳仲明和孙炎的发言。
从表面上来看,岳仲明态度鲜明立场坚定,断然不允许这次春闱出现舞弊之举,而孙炎身为主考官则显得有些暧昧不明,尤其是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表态,仿佛给人无尽的遐想余地。
只不过经历两世磨砺,薛淮不会那么单纯。
要看一个人的真实内心,不能听其言,而要观其行。
想到这儿,薛淮不禁垂首低眉,自嘲一笑。
或许这些都与他无关,此番他只想完成自己的本职,等春闱结束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奏请天子外放。
两三年内,不再理会朝堂的纷争是非。
做一个进退有据、坐看云卷云舒又随时能入局出手的看客。
第78章【入局】
二月二十六日,晌午。
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署。
自从沈望入主此地,以出人意料的耐心稳步解决积年沉疴,工部的风气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至今已成一片崭新的气象。
袁诚、方既明、陈智等新任郎官以身作则,下面的官吏自然不敢偷懒懈怠,以他们为骨架的新体系迅速成熟,支撑起整个衙门的运转。
最辛苦的人当然要属沈望。
他只休了五天半年假,其中半天就是正月初七那日在家中招待薛淮。
他知道薛淮即将面临一次大考,春闱同考官这个职事想要出彩很难,犯错却很容易,而且因为关系到国朝根基,一旦出错被有心人盯上,极有可能惹来一身麻烦。
但沈望这段时间并未像以前那般对薛淮耳提面命,一者是他自身极其忙碌,既要梳理工部的官吏体系,又要重新规整千头万绪的庶务,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其二便是薛淮终究需要经历不断的磨砺才能成长,沈望不能一直站在旁边帮他遮风挡雨,那样只会养出一个徒有其表的庸才,扛不起真正的重任。
至于最后一点……
沈望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眼神晦涩幽深。
春闱乃抡才大典,偏偏各方势力上下其手已成惯例,沈望预感这次天子不会坐视,所以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尽量减少和薛淮的见面,防的就是藏在暗处的靖安司密探。
“老爷。”
一位面容普通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走进值房,顺手将房门关上。
他叫吕端,明面上是沈府管事,实则乃是沈望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薛淮那边是什么状况?”
沈望转头询问。
吕端来到近前说道:“薛侍读今日辰时初刻前往礼部领取关防文书,然后直接前往贡院报到。按照往年旧例,贡院将于申时初刻举行锁院仪式。”
沈望对这些流程自然无比熟悉,此刻他的神情略显复杂。
再三想着要给薛淮独自成长的空间,尽量避免揠苗助长,要让他多经历一些磨砺,然而事到临头又难免放不下心。
在旁人看来,沈望如此关照薛淮或许是因为他的才学,毕竟他十六岁能高中探花,十八岁能写出卜算子咏梅,这样的才情放眼大燕百余年历史都不多见。
但是沈望心里清楚,是薛淮在工部贪渎案中表现出来的克制和坚定打动了他,薛淮不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却又保留着刚直勇毅的底色。
拥有如此心性,薛淮将来必然能成为沈望所谋那件大事的臂助,所以他不希望这位弟子陷入险境。
“老爷?”
吕端心中纳罕,他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自家老爷,无论怎样的棘手麻烦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极少见到他出现这种出神的模样。
沈望收敛心神,淡淡问道:“关于今科春闱,你有什么看法?”
吕端追随沈望将近二十年,当下自然知道他在问何事,稍稍思忖之后答道:“老爷,欧阳次辅多半不会放弃出手,毕竟他这两年愈发势弱,若不能帮下面的人谋求好处,这人心说不定就散了。只不过小人觉得,欧阳次辅不敢做得太过,毕竟副总裁岳仲明岳侍郎是正儿八经的首辅亲信。”
沈望手指轻扣桌面,神色波澜不惊。
吕端见状便继续说道:“至于宁首辅这边……小人窃以为经过工部贪渎案之后,宁首辅亟需稳定局势,他比欧阳次辅的需求更迫切,而这次春闱便是宁首辅出手的绝佳时机。只要宁党骨干不动摇,宁首辅便能继续掌控大局。”
他的推断似乎合情合理。
一场春闱,各方粉墨登场,欧阳晦想用一些贡士的名额安抚己方派系的人心,宁珩之则要尽力消弭薛明纶被罢官带来的负面影响,两位内阁大佬似乎要在这场春闱较量一番,且看谁的手段更隐秘更高明,谁又能笑到最后。
然而沈望眉头微皱,轻声道:“只怕宁首辅志不在此。”
吕端一怔,不明何意。
沈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京城贡院所在。
片刻过后,沈望缓缓起身,看向吕端说道:“趁着贡院现在还未锁院,你立刻去告诉那颗钉子,万一春闱进行当中贡院有异,他必须按照薛淮的安排行事。”
吕端不敢大意,起身正色道:“老爷放心,小人这就去办!”
……
京城东南角,贡院。
当时间来到申时初刻,一大群官员来到贡院龙门之下。
为首便是今科春闱正总裁主考官、内阁大学士孙炎,站在他左边的是副总裁、礼部左侍郎岳仲明,右边则站着提调官、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
这三人总揽春闱事务,其中孙炎和岳仲明负责带领内帘官进行阅卷,范东阳则负责统筹考场事务、巡查考场纪律和管辖所有外帘官。
三人之后,同考官、监试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供给官等人依次排列。
锁院仪式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