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节

  一念及此,林邈抬眼看向瘫软在地的刘平顺,沉声道:“你是选择在这里交代,还是本院让人将你送去刑部?”

  刘平顺的脸色一片灰败,却仍旧强撑道:“掌院大人,小人没有说谎,那日确实在奎文阁外见到了薛编修。”

  虽说方才他被薛淮抓住破绽打得溃不成军,但是他心里清楚,此刻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否则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反正现在两边都没有实证,他不能证明薛淮拿着包袱离开奎文阁,薛淮同样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因为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工部检举薛明章当年存在营私舞弊中饱私囊之举,且工部照磨所留存的旧档中有相关证据,所以薛淮具备销毁翰林院存档的动机。

  若是没有这个前提,刘平顺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站不住脚。

  林邈眉头微皱,唤来两名书吏道:“将刘平顺带下去,暂且关押在厨厩院,待此事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两人应下,上前架起刘平顺离去。

  林邈又对刘怀德说道:“希文兄,关于相关卷宗无故丢失一事,院内需立刻展开自查,此事便由你主持,如何?”

  虽说刚才他帮陈泉打了圆场,但是他很清楚不能太过偏颇,既然刘平顺的指控被薛淮当场拆穿,那么接下来就得把控一下局势,让刘怀德调查此事合乎情理,想必那位沈侍郎挑不出自己的毛病。

  刘怀德治学严谨,为人古朴端方,心眼子没有那么多,当即欣然道:“请掌院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薛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大致判断出这三位学士的立场。

  对于林邈模棱两可的态度,薛淮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怀恨在心,毕竟前世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官场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何况以他先前在翰林院的处境来看,林邈能够保持这种较为中立的态度,多半还是看在他座师沈望的面上。

  一场闹剧暂时落幕,林邈看向薛淮,安抚道:“景澈,我相信你不会做出窃据卷宗这种事,先前只是因为刘平顺主动检举,兼之陛下已经下旨命刑部彻查扬州堤坝贪腐案,我怕你一时冲动误入歧途,所以才请你回来问清楚。”

  他此刻和颜悦色,仿佛先前对薛淮无比失望的那个人不是他。

  薛淮拱手道:“多谢掌院照拂。”

  平心而论,这位掌院学士面子功夫做得很足,因此薛淮见好就收。

  这不代表他对林邈再无戒心,相反他心里愈发戒备。

  从古至今,这种温文尔雅的高官最不缺心机,谁知道他内心真实想法是什么?

  薛淮如今站在泥潭中,容不得半分轻忽大意。

  林邈似乎对今日的薛淮格外满意,温言道:“我对令尊的清正廉洁推崇备至,而且他是在十年前主持修建的扬州沿江堤坝,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相信今年夏汛导致的严重后果与他无关,朝廷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听听就罢,薛淮显然不会当真。

  林邈又道:“不过朝廷这次会严查,或许有司官员会询问你一些事情,届时还望你冷静对待,莫要心急上火。”

  薛淮垂下眼帘道:“下官明白,谢掌院提点。”

  “那便先散了罢。”

  林邈起身向后堂行去,众人行礼告退。

  来到门外,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你且安心,我会尽快查明那些卷宗的下落,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初来乍到,薛淮不会轻信崔氏之外的人,但也不会将旁人的好意拒之门外,而且刘怀德和沈望的关系人尽皆知,自然也能算作他的长辈,因而诚恳道谢道:“有劳学士。”

  刘怀德略显犹豫道:“那日你真去了九曲河畔?”

  薛淮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书吏低声交谈的陈泉,稍稍抬高语调:“是。学士知道晚辈的近况,因为心中着实烦闷,晚辈便告假数日,在城内闲逛散散心,偶然到了青绿别苑附近。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晚辈不慎失足落水,万幸被云安公主的侍卫救起。”

  刘怀德感慨道:“我竟不知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好你没有大碍,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景澈,经此一劫,往后你还是改改脾气罢。你终究年轻,不必将太多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薛淮从善如流,点头道:“学士所言极是,晚辈这几日反省自身,以往确实有些冲动,将来在做事之前会三思而后行。”

  刘怀德方才亲眼见到这个晚辈的转变,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决心,欣慰道:“如此甚好。”

  两人就此道别,薛淮转身朝外走去,不多时身后便响起急促的声音:“薛编修请留步。”

  薛淮在那棵古槐树下站定,平静地望着追上来的陈泉,似乎早有预料。

  “薛编修,方才并非有意针对,还请你莫要介怀。”

  陈泉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带着审视和探究。

  今天薛淮的言行很反常,和以往相比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

  换做薛淮以前的刚直脾气,他应该没有这个耐心给刘平顺设下语言陷阱,多半会是一番劈头盖脸的怒斥,这样的应对肯定无法洗刷他身上的嫌疑。

  陈泉想起方才薛淮和刘怀德的对话,心里愈发纳罕,这家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后便性情大变,进退有据圆融自如,难道这世上真有顿悟之说?

  薛淮大抵知道他心中所想,同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学士言重了,那个刘平顺说得活灵活现,连我本人都差点相信。学士历来奉公守法,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遇到这种事肯定会挺身而出,说到底是对事不对人,我又怎会小肚鸡肠呢?”

  听到这番话,陈泉愈发断定那个判断,这薛淮果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虽说巧合过多,终究是我一时疏忽,险些冤枉了薛编修,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便要作揖。

  薛淮连忙抬手阻拦,道:“学士莫要折杀晚辈。”

  陈泉顺势直起身,试探道:“这桩贪腐案来得凶猛,但令尊清名不容玷污,薛编修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与我一说。”

  薛淮懒得理会他的变脸功夫,坚定道:“承蒙学士关心,我坚信先父是遭小人诬陷。当今陛下目光如炬,朝中贤臣不计其数,这桩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便会还先父一个清白。”

  陈泉点头道:“这是自然,还好你机敏果决,当场拆穿那个刘平顺的真面目。说来惭愧,我比你虚长十余岁,竟然被其谎言蒙骗,唉……”

  “刘平顺只是一介杂役,他没有胆气更没有动机平白构陷我,所以他背后肯定还藏着黑手。”

  薛淮神色肃穆,双眼紧盯陈泉,趁对方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吸引,突然话锋一转道:“学士,那日幸亏你告知我扬州沿江堤坝的问题,让我有了心理准备。”

  “你怎知道那封信”

  陈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阴晴不定地看着薛淮,瞬间假笑道:“薛编修莫要说笑,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会提前知晓有人要掀开十年前的盖子。”

  薛淮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记错了,学士别介意。”

  陈泉见他没有刨根问底,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薛淮继续说道:“说起来那天在九曲河畔,要不是陈学士推了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失足落水。不过我要感谢学士这一推,让我在生死关头想明白一些道理。”

  陈泉面色大变,勃然道:“薛编修,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先前便说过,你落水一事是我从他人那里听来。你我既为同僚,又无深仇大恨,我怎会害你性命?我好心相帮,你却倒打一耙,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薛淮冷眼看着对方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若不是为了查出迷雾之中的蛛丝马迹,他哪有兴致陪这种小人虚与委蛇?

  所幸总算有些收获。

  如今看来,原主果然是遭人算计,那天他失魂落魄便是因为陈泉的匿名信,至于失足落水这件事,即便和陈泉无关,他肯定也知道一些线索。

  前路艰难啊……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第9章【接踵而至】

  从翰林院出来已近申时。

  长随李顺牵马而来,薛淮翻身上马,淡然道:“回府。”

  “是,少爷。”

  李顺应下,拽着缰绳离开这座清贵文雅的翰林院。

  这一次薛淮没有欣赏这个时代的风景,他在脑海中不断推演整件事的始末。

  暂且不去理会朝堂高层之间的纷争,只说十年前修筑的扬州沿江堤坝突然爆出贪腐案,薛淮渐渐分析出脉络。

  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据刘怀德所说,武昌府、岳州府、九江府和扬州府这四处受灾情况最严重,尤其是岳州府和扬州府两地,两位知府都曾上奏朝廷,信誓旦旦地表明堤坝稳固不会出事,结果旦夕之间坝毁人亡,鱼米之乡变成一片泽国。

  如此严重的洪涝水患,朝廷肯定要彻查,看看这里面究竟是天灾无情,还是有人办事不利,以至于生灵涂炭。

  从八月初到十月底,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些官员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天子觉得还不够。

  原因很简单,目前落网的只是一些中下层官员,且不说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否平息民怨,最重要的是就算把这些人都抄家,也无法填补朝廷的亏空!

  一场大洪水不仅需要朝廷拿出大笔赈灾银子,还导致今年的赋税收入大为减少,因为江南历来是朝廷最重要的赋税来源。

  天子震怒难消,朝廷的调查力度不断加强,就在这个时候工部发现十年前的旧档,一把火直接烧到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头上。

  想到这儿,薛淮猛地想起刘怀德在薛府说的那句话:“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这几个月……

  居然这么巧?

  在夏天南方洪水泛滥的时候,他被调去协助侍讲学士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然后受陈泉指派负责编撰第四卷,也就是江苏布政司境内的水利资料,其中包含毗邻长江的扬州府水利设施,翰林院内相关存档都交给他整理保管。

  几个月后,朝廷彻查南方水利工程的时候,工部爆出十年前筑造的扬州沿江堤坝存在严重问题。

  翰林院存放的相关卷宗消失不见,薛淮成为直接责任人。

  如果那天薛淮死在九曲河里,刘平顺的告发就会让这桩贪腐案变得因果分明。

  大概便是,十年前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伪装成一心为民的清官,暗地里大肆捞取好处,表面上坚固无比的扬州沿江堤坝根本就是个空心设施,而薛淮在整理旧档时看出其中端倪,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荣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万般无奈之际只能将那些卷宗藏匿并销毁。

  或许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亡父的名声,薛淮选择一死了之。

  他却没有想到工部照磨所还存着一份旧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二人罪行暴露,薛家被抄家灭族,财产全部充公。

  满朝文武称颂天子圣明,百姓们对着薛家父子的尸骨疯狂唾骂,同时感念朝廷里还是好官多,像薛明章这种贪官污吏终究会有应得的下场。

  至此,皆大欢喜。

  “呵……”

  薛淮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衣物,勉强抵住心中的寒意。

  这个局其实不算复杂,设局者只需要做好三件事,其一是提前让薛淮入局,其二是在合适的时机掀开盖子,其三则是在薛淮不知情的前提下销毁那些卷宗。

  至于薛淮本人,他能畏罪自尽最好,若是不敢赴死,以他过去展现的处事能力和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他应该没有能力扭转局势。

  薛淮冷眼望着道旁的建筑,开始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

  谁是幕后设局之人?

  从时间进程分析,今年夏汛泛滥之时,幕后黑手就有意拉薛淮入局,也就是说对方当时就预见天子会彻查此事,这说明他肯定是十分了解天子心思的近臣,其次他需要用薛明章转移视线,达到掩盖真正元凶的目的。

  前任扬州知府是何许人也?

  薛淮脑海中浮现“韩翊”二字,此人如今是带罪之身,好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源于今年扬州府防洪不利。

  莫非设局者就是为了保住这个韩翊?

  薛淮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原因很简单,扬州知府虽非可有可无的小虾米,但薛淮记忆中的韩翊年过五旬,这个年纪还是四品知府,他基本没有希望进入中枢,这说明他要么朝中无人,要么在派系中的地位不高。

  如此人物,值得设局者费尽心思,耗费数月时间只为帮他脱罪?

  更不必说薛明章生前是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又有英年早逝不能全君臣之义的遗憾,用他来转移视线就不怕天子雷霆震怒?

  简而言之,薛淮面前浮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陈泉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显然只是最外围的棋子,薛淮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他必须要收集足够多的信息,对于整件事的脉络有一个大略的掌握,才会决定第一步如何走。

  在此之前,他只能见招拆招,以及提前寻找一些助力。

  就在薛淮思索是否立即去一趟沈府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李顺的声音:“少爷,有人在前面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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