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动了真火并非虚假,周遭人尽皆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
可这字字诛心之言,是让三春姑娘遭受万箭穿心之痛,明明她们都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更是被送去了定国府。
反过来,如今却都成了她们的不对。
被定国公看上,是对家族有用,为贾赦贾政欢喜,却又要遭贾母侮辱人格的辱骂,她们如何能不委屈?
眼眶不知不觉便泛了红,滚滚落下泪来。
这里没人能帮的了她们,唯有靠自己,自证清白。
探春不再犹豫,挺起身来,直面贾母,反驳道:“老祖宗,我们姊妹是后辈,您再怎么教训我们都应该,却唯独不该以子虚乌有之事,来诬赖我们的清白。何时我们忘了本,何时我们行了辱没家风之事?”
“若老祖宗所言煞有其事,我们姊妹今日必不会跪在这堂前了!”
贾母惊得瞪大了双眼,完全没想到探春真的会出言不逊,不禁粗喘起气来,“你,你反了天了!”
探春又道:“什么是反了天?我若生作男儿,早便走了!贾家的荣华富贵,又与我何干?”
冷冷说着,探春还自然而然的瞪了眼,被贾母等人宠溺惯了的宝玉,惹得后者不禁打起了寒颤。
竟当着自己的面,暗讽起宝玉来了,贾母的火气更是高了几丈,将宝玉护在怀里之后,再看探春,更是生出厌恶之色来,府邸里还从未有人这样与她当面叫板过,哪怕是前一个,还是岳凌。
而此时此刻,贾母竟还真在探春身上看出几分岳凌的影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俗语向来不假,真是将贾母气昏了头。
“你这丫头,真是反了。若非是和岳凌那厮学坏,怎敢与长辈大不敬?老婆子我奉劝你擦亮了眼睛,你大姐姐就快回府省亲,别这个时候弃明投暗,做出抱憾终身的事!”
“你以为岳凌他在外有几分能为,这京里的暗潮百十年,岂是他能挡住的?”
探春不知贾母所指何事,但是她听得明白,在贾母脑中,她已经和岳凌苟且过了。
“老祖宗就算不顾晚辈的清誉,也请不要无端污蔑国公爷!”
贾母还未开口,是赖嬷嬷先声夺人,为主子表忠心道:“定国公名声在外,响彻京畿,还需人污蔑?怎么姑娘想说,自己还是完璧之身?”
探春眸眼含泪,自己受委屈也罢,唯独眼前这人诋毁岳凌,诋毁那个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让她不能容忍。
“这是自然!”
赖嬷嬷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使唤身后丫鬟,从佛堂中抱出一坛香灰来,冷冷道:“既然你想验明清白,也别说老祖宗不给你这个机会。而且,要想见贵妃娘娘,你们三个闺阁女子,无名无份的就失了身,此等不纯之举,也不敢参与省亲。”
望向香灰,三春便更为痛心了,皆牢牢抓着自己的衣襟。
她们早就从教养嬷嬷口中听说过,验明身子的法子,便有这脱去全身衣物,坐在香坛之上,用羽毛搔鼻引发喷嚏,若下体出气,灰末被气流扬起则为失身,不洁之身。
此举未见得有多奏效,只是单单这验明的法子,就足够屈辱,是当她们为淫妇了。
探春不禁愤愤的抬起头,看向贾母,问道:“老祖宗当真要这般作践晚辈们?”
赖嬷嬷嗤之以鼻,喧宾夺主道:“是你要自证清白,何来作践之说?”
贾母竟也不表态,默许赖嬷嬷无法无天。
探春气愤不已,这三天里,对于贾家的失望已经积攒到了一个临界点,此刻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贾家长辈能如此折辱她,她还顾及什么家族颜面,亲情血脉呢?
徐徐站起身,迎春和惜春哭着爬过来,扯住了探春的腿,连连摇头头,不许她这般作践自己。
探春手扶在林黛玉所书的纸张上,却是心意已决。
林黛玉这些天教她的,可不是逆来顺受!
心中打定了反抗的主意,探春安抚姊妹道:“二姐姐,四妹妹,你们不必拦我。既有今日折辱我们,若再忍气吞声,他日也必会变本加厉,何不就今日一刀两断?”
再抬头看向在贾母怀中承宠的宝玉,探春冷冷道:“我姑且再称一声老祖宗,请先将宝玉赶出门去!”
见探春信誓旦旦的样子,贾母也不禁泛起了杂念,“难不成,岳凌那色魔真没要了她们?那为何老二家的还会如此传话呢?”
贾母一时理不通,但场面上她绝不可落于下风,岂会被几个后辈震慑住了?
轻抚着宝玉的后脖颈,贾母安慰道:“好,你先回去养精蓄锐,明日便能见得你大姐姐了。”
“老祖宗切不可动了怒气,她们都是自家的姊妹,便是铸成大错,也还是贾家人呀。”
“去吧去吧。”
宝玉出门后,门窗紧闭,似乎连风在这一刻也停歇,庭院中的柳枝都不再摇曳。
妙玉,邢岫烟,依照薛宝钗的安排,急匆匆的赶来了佛堂,等看到宝玉一脸苦色的出了门,便察觉出几分不妙来。
“妹妹你这就去寻宝姑娘来吧。”
邢岫烟不假思索,当即应声起身,“好。”
邢岫烟才离开不久,却听见里面一声闷响,随之便是一阵金铁碰撞声,惊得妙玉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怎么回事?”
来不及等薛宝钗赶来,妙玉只好当先进门去了……
第436章 姊妹齐心,贾府显端倪
当妙玉走近以后,更是听到了一阵叫骂声,脑中惊疑不定。
贾家三春在贾府的地位卑微,她早有耳闻,怕她们被受罚,妙玉不觉再加快了步子。
待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她预先所设想,贾家三位姑娘被刁难欺辱的景象。
反而是堂前飞起一片白烟,将视线都遮蔽了。
三春姑娘的的确确都站在堂前,甚至从背影来看,探春还就站在那烟雾里,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来,攥紧了拳头。
“疯了,你真真是疯了!”
堂前的叫骂声不停,待白烟散去时,妙玉才发觉,探春面前还站着一个嬷嬷,脑袋上顶了发红发紫的包,一脸的白灰似是刚从地里爬出来一样。
连连的重咳,那嬷嬷摔坐在地上,便就一面捂着头,一面拍着地面瞪着腿,哭嚎起来,“诶呦,老祖宗呦,您瞧瞧这姑娘,哪还有姑娘家的样子,就将这香坛叩在我头上,这会儿我怕是头都裂了个缝了。”
“老祖宗,您可千万得为我做主呀。这姑娘刚才都是虚张声势的,若不是入了国公爷的帐,怎敢就在这堂上叫板了?怎不敢让您查验身子?”
“定是她失了贞洁,败坏了贾家的门风!”
“好个忠仆老狗!”
探春粉面含煞,声量陡然提高,“你赖家贪墨了贾家多少田庄铺面,双手脏的不成模样,倒真有脸来验主子的贞洁?”
“贾探春!”
贾母重重的杵了杵李梨木凤头拐,怒不可遏道:“你当真是要反了?”
赖嬷嬷跪着爬到贾母的腿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混杂着香灰,哭成个唱戏的脸,“老祖宗,老奴对贾家的忠心,那是天地可鉴,您是心知肚明啊,怎能容她这般血口喷人。”
“赖家是因老祖宗体恤才有今日,纵使是个奴仆身,也不该让姑娘在堂前百般折辱,这是打您的脸面呀。”
贾母气恼的起身,由鸳鸯搀扶,便要下来亲手教训这大逆不道的后辈。
可等才站起来,迈下一级石阶,才发觉堂前已经闯进来外人了。
妙玉快步来到探春身边,将探春搂在怀里,轻轻擦拭着她头顶,脸颊沾染的飞灰,柔声问道:“三妹妹,她们是要将你怎么样?你别怕,姊妹们都正往这边赶呢,定要给你一个公道。”
见来了自家人,探春便一头靠进了妙玉怀里,从始至终板着的脸色,再坚持不住,哽咽抽泣道:“妙玉师傅,她们怀疑我爬上侯爷的帷帐,说我是不检点的淫妇,要查验我是否为完璧,这香坛便是用于此事。”
“明明我连侯爷的房都少有进过,怎能如此污蔑我,更毁坏侯爷的清誉?这份屈辱,当是我不能忍受的了!”
妙玉眉宇间登时便显出怒火来,比起探春,她还更要真性情。
再看这供香的香坛,竟被她们用作这等不堪之事,更是在菩萨法相面前,做这等臊皮事,便更无法容忍了。
瞪向台前,妙玉直视贾母问道:“好一个荒唐的掌家人,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礼佛清修之所,便是你纵容恶仆,折辱自家后辈之地?做出这等恶行来,还欲要修佛缘,积德行,是怕苍天神佛看不见吗?”
“这等亵渎神灵之举,你贾家由此蒸蒸日上,才是苍天无眼!”
妙玉并没有直言辱骂贾母,而是以她的身份,从修佛道之说来贬低,效果更为显著。
贾家能在府邸中设立佛堂,又在城外清虚观、铁槛寺捐香火,本就是信佛礼佛之人,更怕沾染恶行因果,让自己德行有亏。
更是听了妙玉说她的德行,将为贾家招致灾祸,在这个元春省亲的节点上,让贾母愈发诚惶诚恐。
赖嬷嬷急忙找补,“师傅不可妄言,怎能听了她一面之词来断是非?”
粗喘了几口气,贾母才稳下心神,回应道:“此地如小师傅所言,并非是吵闹之地,明日更是大姑娘回府省亲的好日子,我也不愿再与尔等计较。”
听事情就要这样平息,被欺压的赖嬷嬷当然不甘心。
赖家虽有百般过错,但还从未有人端在台面上来说,若是探春开了这个头,往后还不知要如何清算她们。
“老祖宗,她这般忤逆您,当不能就这样放过了。若是今日堂前的是非传出去,谁人还会将您的威严放在眼里?大房,二房那两位老爷,更要低看老祖宗一眼了。”
在贾母腿边抱着哭诉,贾母眉头微皱,也以为赖嬷嬷的话当真有几分道理。
再如何,也不能落下这颜面,毕竟她一生大富大贵,要的就是这脸面。
沉了口气,提振气势,贾母又道:“别的事,老婆子我都可以不计较,唯独探春你,不敬长辈,大逆不道,该领家法鞭笞。”
“来人!”
一声令下,左右丫鬟才要有所行动,却是门外真来了一行人。
脚步声嘈杂,更是入门之后,齐齐站在了探春身边,将她簇拥在了中间。
一个个小姑娘,都在芳华之年,个顶个的姿色不俗,身着各色绫罗更宛如百花斗艳,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最是看重外表的贾母,此刻都不由得迟疑了一下,不知何时贾家突然多出这么多好看的小姑娘来。
当看到众女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迎接压轴出场的人,才知道这群人的头头是薛宝钗。
那毫无疑问,眼前这些姑娘就都是定国公府来的了。
“三妹妹,你怎么样?”
薛宝钗走近些,上下打量起她来。
探春只是摇了摇头,轻咬嘴唇回应道:“宝姐姐,我没事。”
再左右看看迎春惜春,似是都没什么事的模样,薛宝钗才暗暗放下心来。
毕竟将她留在这里是林黛玉交代的,临走前还特意叮嘱过,要照看好这些姊妹,才没过一阵就出了状况的话,她真是没法和府里的大妇交代。
“你们来做什么?这是府里的家事!”
赖嬷嬷站在了贾母面前,还在当好一条忠犬。
薛宝钗却眼神眯了眯,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
没先顾着反唇相讥,与妙玉了解了情况之后,才怒而开口。
比起探春的反抗来说,薛宝钗更不是好惹的人物了,一开口便直戳要害道:“老太太是要查验三妹妹的清白?”
贾母紧了紧眉头,“是又如何?”
薛宝钗冷笑道:“贾府也配查别人清白?”
不咸不淡的一句,似是比妙玉刚刚的指责还更有理,当即便让贾母脑中晕眩,没稳住身形,倒回了太师椅。
并非恶语最伤人,薛宝钗映射的一句,可以有万种理解,关键只看被点到的人如何理解了。
贾母当然是心虚的,她没少做了令自己心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