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外,垂花门下,
薛宝钗与小厮打赏了几两碎银,便轻易的问出了如今府里贾赦和贾政的动向。
贾赦回去东路院教训贾琏,贾政则是待在梦坡斋会见外客。
至于会见的是什么客,小厮也识别不出。
不过在这个时辰,还有接见的外客,想必也与明日省亲的事息息相关了。
廊檐下,莺儿缀在薛宝钗身后,不禁开口寻问道:“姑娘,既然有人在贾家二老爷的房里了,那我们还去吗?”
薛宝钗沉吟着道:“再等一等,若是过一刻钟还没动静,那我们便就原路返回,不打草惊蛇,待明日再想办法出来。”
“倒是不知姑娘们有没有查出什么端倪来。”
香菱连连点头,确信道:“一定可以的,她们一定可以。”
便在此时,远处角门又迎进来一顶轿子,未曾在外帏里落脚,而是径直往二门里来了,三女便知是外面的女眷了。
只是如今已是入夜,这个时候不可能会有女眷从门外归来,薛宝钗不禁多留意了几分。
待轿子靠近了些,依稀辨认出里面正有人交谈。
“姑娘,你确信要去寻贾家的老太太吗?”
回应小丫鬟嚅嗫的声音却是凶巴巴的,“不然呢?你难道不知我们是做什么的?明日便是贵妃省亲,我们若不在场,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只是争吵了这么一句,轿子飘飘落地,轿帘打起,是一对年纪与薛宝钗相仿的主仆盈盈走了下来。
一照面,对面也有片刻愕然,未曾想过这时候竟还有人在二门处守着,可等定睛一看,认出是“丰年好大雪”的薛家之后,便自然而然的恢复了面色,挂起了几分戏谑。
“薛姑娘,别来无恙?”
薛宝钗面色古井无波,好似并没见着这个人一般,只是浅浅摇头,低声应道:“你是?”
见薛宝钗如此藐视的态度,夏金桂果真有些着恼了,皮笑肉不笑的道:“薛家千金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出自京城夏家,当是与薛姑娘见过的。”
“原来是桂花夏家?”薛宝钗温和笑道:“此地是荣国府,倒是不知夏姑娘深夜来访,是所谓何事?”
夏金桂还想询问薛宝钗为何入夜还等在二门呢,却是被薛宝钗抢占了先机,而无法开口。
她不是来吵架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来做,只得不咸不淡道:“当是来孝敬老祖宗的。”
“孝敬老祖宗?这里只有贾府的老祖宗。”
“你!”见薛宝钗得寸进尺,暴脾气的夏金桂罕见的收住了火气,转而讥讽道:“哦,你还不知道吧,老祖宗已经答应了我和宝玉少爷的婚事,正等着贵妃娘娘回府,与我们做个见证。”
听闻此言,薛宝钗先是有些错愕,不过也只有一刻。
她惊讶的原因,是她清楚贾母有多看不起商贾,是连她们这亲眷北上投奔,都不加理睬,对她母亲薛姨妈更是冷落的很,怎会将她的心肝许给同为商贾的夏家?
唯一一种可能,便是贾府修建了省亲别院果真花费不少,看上了夏家的雄厚资金。
但尽管如此,薛宝钗还是以为贾母可不会轻易将宝玉典当了换银两。
见薛宝钗沉默下来,夏金桂便转出笑脸,“如何,你还未曾得知吧?我听说府上二太太,早有撮合你和宝玉的意愿,这会儿被我截胡了,你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回,也知道被别人抢东西的感觉了吧?”
薛宝钗冷冷道:“莫名其妙。”
随后回身便欲归房,却没想到夏金桂以为自己势头正妙,再进一步,扯住了薛宝钗的衣袖,不依不饶起来,“怎么?你没有话说了?这可是老祖宗和二太太最宠的宝二爷,当今贵妃娘娘同胞弟弟,国舅爷,你是不是心里也后悔了?”
薛宝钗不禁笑道:“可笑,难怪夏家在你手上日渐没落,便是一个宝玉还真当做宝一样争起来了。我们行商,最怕的便是没有眼光,我看你还是回去多擦擦眼睛吧。”
夏金桂愠怒道:“你凭什么教训起我来了?你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丰字号开遍大江南北,是靠你自己的能为?还不是你牺牲色相给了男人。”
“你不会真以为定国公会迎你过门吧?商贾之身也就罢了,兄长更是入过牢狱,尔等不堪入目的家教,怎有脸面踏入定国公府的大门?”
上下打量了薛宝钗一遍,皮囊固然是极好的,二八芳华却有着成熟女人韵味的美,丰腴腰身呈出的流线型,便是在宽大衣物的遮蔽下都有所显现,这便让善妒的夏金桂又起了妒火。
“你不过是定国公的玩物罢了,与我真正嫁入府邸做正房夫人,怎堪一比?”
“你!”
夏金桂对自家姑娘百般侮辱,莺儿当然忍受不住,撸起袖子便想与她厮打在一块,却是被薛宝钗拦了下来。
瞪起一双眼睛来,莺儿不喜道:“姑娘,她都这么辱你了,我们怎么忍?”
薛宝钗道:“夏虫不可语冰,与她辩解这么多做什么?让她守着那‘宝玉’去吧。”
将夏金桂一把推搡开,薛宝钗抽身便要走。
见自己得胜的夏金桂便愈发心喜了,笑着嘲讽道:“别担心,只要定国公对你还没厌倦呢,你就还有好日子过,毕竟你有那么多亵衣呢,变着法的讨侯爷欢心就是了。”
薛宝钗忽得顿住脚,回首道:“薛家的确是依靠国公爷才有今日,而你夏家做粮食不成,做木材无漕运,做盐铁无门路,早就是日薄西山了,就靠你爹爹给你留下那一山的桂花?”
“花开总有花败,你今日得意也有你他日失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说句实话,便是给国公爷做姘头,也比在这荣国府当什么正房夫人强,真是不知一个‘死’字怎写。”
“而且,你也做不成荣国府的夫人,先过了老太太那一关再说吧!”
随后薛宝钗抽身便走,再不理会。
莺儿啐了口道:“给定国公做玩物怎么了?想做的多了去了。就你这点姿色,轮也轮不上你!”
“走了香菱,改日我们一同去伺候老爷。”
两个丫鬟大摇大摆的走了,着实将夏金桂气得不轻。
“宝蟾,你瞧瞧这些不守妇道的小贱皮子,嘴里蹦出的可是人话?真不嫌恶心!”
宝蟾则更在意薛宝钗最后放下的话,不由得劝着自家的姑娘道:“姑娘,我们还是早些去见老太太吧,不然在房里歇下了,又要耽搁了许多事。”
夏金桂皱了皱眉道:“怎么?你也以为我做不成这府里的夫人?”
宝蟾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
夏金桂掐起腰来,“若是他们敢悔亲,我便要将这房顶也掀翻过来,就看他们怕不怕丢人!”
……
“宝姑娘回来了,快进来坐吧。”
屋中聚集了所有从定国公府来的姑娘,正是等着薛宝钗赶回来主持。
待薛宝钗左右环视了遍,却是发觉少了妙玉和邢岫烟,遂开口问道:“这个时辰了,妙玉师傅和邢姑娘还没回来?”
旁人皆是摇头,不知二人去向。
秦可卿应道:“去她们下榻的屋舍去找了,也没有回来的痕迹,或是还在那佛堂里面吧。”
“那可有人去佛堂周围看过了?”
“有看过,里面只有打更人,值夜的嬷嬷,没什么动静。”
薛宝钗微微颔首,“那好暂且不顾她们二人了,她们对贾府尤为重要,要操持明早的法事,当不会有事。”
秦可卿也是如此念着,便先将探春带回来的物件递了上去。
“这是她们从一个木匣夹层中取出的,怎么还是一页账目?若它无稀奇之处,也不该放在夹层中呀?”
“宝妹妹,你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奇特之处?”
由此,薛宝钗才知晓为何她一回房的时候,屋里的姑娘皆是一筹莫展的模样。
铺在面前,薛宝钗上下浏览,不禁默默诵读起来,“青玉交龙镇纸一个、朱漆菊瓣盘一个、宣德炉一对……”
读着读着,薛宝钗忽而道:“不对,怎么会是这些物件?”
探春问道:“宝姐姐,这些有什么奇特之处?”
薛宝钗不知不觉瞪大了些眼睛,“你们未有接触应当不知。”
“简单说,便是先帝下江南时,在金陵曾有行宫。而里面的各类器物,皆是由江南商贾贡奉,薛家,王家都曾有过,这还是我听娘亲提起过的事。”
“这青玉交龙镇纸,便是甄家贡给先帝的文房,除此以外凡此种种,皆是行宫中的器物。”
秦可卿愕然道:“照这么说,这是甄家私藏的东西,账目却在贾家二太太的手里,那……”
“当是姊妹们揭发的重要线索了。”
房中姑娘们,尽皆舒了口气,前前后后总算没有白忙一场,只这么一张纸也足以安心等待省亲了。
第442章 出宫省亲
皇城,凤藻宫,
已过晌午,一身霞帔宫袍的贾元春正端坐在铜镜前最后补妆,脸色恹恹。
陪同元春进宫的贾府丫鬟抱琴,见自家姑娘这幅神态,自是心疼,一面篦头,一面宽慰道:“娘娘,再有几个时辰,我们便能回府了,您不是做梦都想回府看看吗?怎就不高兴呢?”
元春双眸失神,有抱琴搭话了,才渐渐有所闪动,轻吐口气道:“我固然是想回府见一见老祖宗,爹娘和姊妹们,却不知为何心头总是不宁,总以为会有什么祸事临头。”
抱琴依旧安慰道:“娘娘是不是多虑了?自娘娘进宫以来,协助皇后娘娘将六宫打理的井井有条,皇后娘娘时不时便会降下赏赐,赞扬娘娘的得力,陛下更是对娘娘赞美有加。”
“娘娘又克己守礼,时不时还散去吃穿给外面的宫人,便是他们都对娘娘赞不绝口呢。”
“这还能有什么祸事?”
元春暗暗垂下头来,“可是,抱琴你不是不知,陛下可从未唤我侍寝过,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我做那些不过是维护我的体面罢了。”
“这……”
抱琴一时哑口无言,也不知再宽慰什么好了。
这在宫中是众人皆知的事,被纳为妃后,却未有侍寝对于元春而言,只是空有名头,更与打入冷宫无异。
宫里人多眼杂,最怕人在背后嚼舌根,元春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颜面,也好在隆帝也照顾了她的体面,常以身子抱恙为说辞,让内务府多来安抚元春。
元春又能如何呢?
即便每次都能领到不少赏赐,可对于她来说,已并无多少意义。
而且,她在宫中更是孤立无助,没有母族在外的支持,甚至还常常惹祸,便更让她头痛不已。
前不久,她兄长在外嫖宿被人追上门讨债之事传入宫,凤藻宫门前就不知多了多少小黄门,宫女议论纷纷了。
“哎,但愿她们别再出什么差错。”
抱琴赶忙接口道:“娘娘放心,府里为了迎娘娘回府,已做了大半年的准备,定然不会有差池的。而且,府里老祖宗那般疼爱娘娘,当是将这事看的颇重了。”
“并非如此,不要大张旗鼓的才好,若非有礼制要求,那省亲别院,本宫也不会同意府里修建的。”
“不知是又白白浪费了多少银子,可千万别太铺张才是。这宫里都少动土木,少有宴席呢,陛下、皇后有多节俭,你又不是不知。”
抱琴点点头,“没事的,娘娘之前都嘱托过了,放心吧。”
“娘娘,时辰到了。”
宫女在门外通传,元春便束起了凤冠,盈盈起身,由抱琴一侧搀扶,慢慢走了出来。
“去,行仪式吧。”
贵妃回府省亲,实际上就是妻子回娘家,只不过皇帝不会同行,顶多降下些赏赐,以示重视。
尽管如此,出皇宫对于宫中的妃嫔来说,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在出宫之前,要经过复杂的皇家仪式,先在宝灵宫拜佛,然后赴太明宫领宴由皇后践行,再请出皇帝的旨意,才可坐鸾驾出宫。
仪式从晌午起,直到酉时方能停歇,历经三个时辰。